毕懋康十分惊奇,“夷虏所最畏于中国者,火器也”,此句出自自己的《军器图说》一书,按理说,这个李知县年纪轻轻,应该是没法看到这本书的。
可他又的的确确说出了这句自己深有体会、有感而发的话,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其实现在出身行伍的人并不很重视火器,由于工匠的问题,如今大明所产的火器、火药质量很差,用于战场时,效果大打折扣。
因此现在重视火器的人越来越少了,别说毕懋康自己发明的自生火铳(即现代所说的燧发枪)没得到重视推广,北方的军队连鸟枪都不愿意用,所用的火器大部分还是三眼铳。
想当年戚家军之所以威震天下,很重要的一点就是火器犀利,如今反倒不如从前了。
他费尽心思研究中外各种火器火炮,发明了自生火铳,又写成了包罗多种火器、火炮、军械的《军器图说》,可除了圣上曾下令制成几件武刚车、神飞炮,之后就被束之高阁,无人问津,这让他一度心灰意冷。
如今听闻李致远说出自己的这句“名言”,毕懋康不禁有知音相见恨晚之感。
这些年《军器图说》不被人看重,自生火铳也没人制造使用,这让他都有些怀疑自己的那句“名言”是不是说错了。
现在有人认同自己的观点,这让已经七十有余的毕懋康心情有些激动,差点就要拉着这个李知县与他共论火器了。
但是待毕懋康冷静下来细细思索一番后,又有些犹豫,毕竟火器犀利,乃国家重要的杀器,是不是该告知他一个小小的婺源知县呢?
犹豫半晌,毕懋康才问道:“李知县,恕老夫直言,你作为小小的婺源知县,就算是知晓火器犀利,又能如何呢?”
李致远道:“不瞒毕公,晚生来徽州之前,已向南京的史阁部建言,要去婺源编练乡勇,史阁部也准了在下所请,还让徽宁道的张副使拨给在下部分军械、火器。”
“然而张副使毕竟也只能拨给在下少量的火器,且如今官造火器质量犹为低劣,晚生又深知火器之犀利,也知道如今火器低劣的原因主要在于工匠制度极不合理。”
“若是能集合工匠自造火器,将来无论是抵御在湖广江西的张献忠贼军,还是万一不幸被在下言中抵抗建奴铁骑,必能事半功倍。”
“再说了,”李致远话头一转,自信满满地道:“晚生如今的确是个小小的知县,可天下纷乱,机会也就多了,晚生未必就一直是个小小知县啊。”
毕懋康仔细思索了一番,觉得这个李知县所说的确颇有道理,此人见识不凡,胆识过人,在乱世之中确实很容易就功成名就,建立一番事业也未必不可能。
另外,无论是从大明安危、民族大义出发,还是为家族利益、子孙福祉考虑,抑或是为了自己的那一份知音之感,相助此人都没有坏处。
于是毕懋康下定了决心,长吁了一口气,对李致远道:“后生可畏啊,你见识和胆色皆极为出众,又正是年富力强、精力充沛的时候,他日前途必不可限量,若是大明多出几个你这样的少年俊杰就好了。”
毕懋康又看了看他的幼孙毕安民,叹道:“只可惜老夫实在是老了,老的连书上的字都看不清了,也不知道还能在这个世上苟活多久,要是七八年前,老夫定还能相助你一番,亲制几杆火铳出来,现在实在是不成了。”
“就让老夫这个幼孙代劳吧,别看他尚未及冠,但聪敏好学,老夫所写所会,他基本都看过学过,在火器方面的造诣已经不输老夫,定能祝你一臂之力。”
毕安民听到这话顿时急了:“爷爷,孙儿要是不在您身边,谁来照顾您,谁来给您念书啊?”
毕懋康一脸慈祥地看着毕安民,呵呵笑道:“你年纪也不小了,不可能永远跟在爷爷身边,爷爷也不可能一直把你束缚在家里,是时候让你展翅高飞了。”
“爷爷知道你一直就对火器有兴趣,毕家这么多子孙,也就只有你认真研究过爷爷的《军器图说》,可待在家里又哪能一展所学?”
“如今正好李知县找上门来了,你就随他去吧,爷爷老了,对于以后的事情也管不了那么多了,该怎么做,你自己拿主意。”
“至于家里你不用担心,你又不是爷爷的使唤佣人,你三叔会照顾好爷爷的,你父亲那里我也会跟他说的,再说婺源县也不远,也就一两日的路程。”
其实李致远也没想到自己真能说服毕懋康相助,细究起来,私造火器是犯法的,也许毕懋康也感觉到了,这大明江山确实已经是危在旦夕了。
因为脑子清楚又有点眼力的人都能看出来:这明明就是一副王朝末世的景象。
李致远与毕安民约定好明日早晨在徽州城东门碰头后,就拜别了毕懋康,离开了毕家。
出了毕宅,看时辰尚早,李致远也就不太着急,踱着步慢慢悠悠地往徽州城东门而去,偶然回头见跟着自己的张文张武皆神色奇怪,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李致远道:“你们哥俩这是怎么了?神经兮兮的,这条路上也没什么人,有什么要说的就直说好了。”
张文上前道:“公子方才在毕府所说的都是真的?建奴鞑子真会杀到中原来么?”
张武补充道:“还有,公子似乎料定孙督师将会败于李自成,另外,还有……”
张武左右看了看,发现附近没人,这才继续道:“还有李自成真可能会打进京城,甚至连当今皇上都逃不了?”
刚才李致远和毕懋康的那一番对话,听起来实在是让人不可思议,可是李致远说的环环相扣,分析的头头是道,张文张武两兄弟也由惊异变得将信将疑。
关键是李致远说的信誓旦旦,就像他是身临其境,讲得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情一样,这能不让这两兄弟神经兮兮么?现在这哥俩越来越觉得李致远高深莫测了。
李致远倒是没想到自己一番故弄玄虚用来套路毕懋康的话,无意间在这两兄弟心中留下了个高深莫测的印象。
当然,其实他也没说什么假话,不过现在也不好说的太明白,只好继续保持自己的高人风范了。
李致远停下脚步,作高人状,笑了笑道:“刚才说的那些话,是真是假,你们很快就会知道了,现在你们不必深究,咱们要做的事情还很多,太远太大的事情,多想也是无益。”
“待会我还要去府衙找唐知府,你们哥俩可以在这徽州城逛逛,不过记得早些歇息,明天一早咱们就启程去婺源。”
张家兄弟虽然还是一肚子疑惑,但既然公子不肯名明言,他们也只好放下心来,再说很快就能验证了。
三人在徽州城内分了手,李致远直接往府衙而去。
李致远先去府衙附近的流民安置地找了自己的铁杆保镖周大壮,要是晚上自己喝醉了,还得靠他送自己回来呢。
李致远问道:“大壮,怎么样,这些家伙还算老实吧?”
这些流民毕竟来历不那么清楚,要是在这给他闹点什么乱子出来就麻烦了,就算是随他从南京来的那些人也未必就有多可靠,也就一路上相处了几天而已。
“公子放心,没啥问题,在这有吃有喝,不比在外面流浪强百倍啊,再说还有咱们南京出来的兄弟一起呢,出不了事。”
“嗯,那待会你跟我随唐知府去参加那个晚筵。”
李致远又亲**问勉励了他那些手下一番,看天色也差不多了,就带着周大壮去了知府衙门。
知府出行当然还得讲究一定的排场,坐轿子是肯定的,还有衙差开道,李致远也跟着沾了一回光,上了紧随唐知府的一顶轿子。
话说洪武皇帝朱元璋为避免天下太平后出现懒惰现象,曾经规定文武大臣必须骑马,不准乘轿。
太祖皇帝对官员是出了名的严厉,可他老人家毕竟管不了百年后的官员。景泰帝以后就放宽了百官乘轿的限制,到明朝中后期,轿子已完全成为各级官员的代步工具,人人乘轿,骑马者非常少见了。
对于不同品级的官员,乘轿的规格也有规定,初期还严格执行,后来就很宽松了,大致上是高级官员乘八抬大轿,普通的官员乘四人抬的轿子,万历时期的名臣张居正回乡时,乘坐的是空前绝后的三十二人抬的豪华大轿。
像唐良懿和李致远这样的知府、县令能坐四人抬的轿子就不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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