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已过去半年之久,崔炎此时想起,却觉这情景依然恍如昨日,历历在目。他抬起头,却发现皇帝已对他注目许久。他忙低下头去。皇帝便道:“爱卿,记得那日你等从反王处回来。朕召见后问及反王死前可有言语?苏将军及常侍皆道,他们虽至府内,然反王死去时,却只有你在身旁,朕便宣召你入内问话。朕当时心内怅然,苏将军及常侍约摸明白,见你进来,便都告退了。朕本以为,你至多三言两语,与舅父一般,宽慰朕一番而已。谁料你竟事无巨细,将反王当时所有言行一一道出。朕闻之,思及幼年时,兄长种种关爱之意,悲痛不已。待想起他死前心中的怨恨,又不免心中惊骇。此次逆案,牵连甚广,且多为皇室宗亲,朕即位不过数年,本不欲多造杀孽。然而世事就是如此,在其位,谋其政。兄长死前竟无一字言及朕,或许他也是明白了朕的苦衷吧。崔卿,朕观你最为可贵之处,就在于你不喜拜高踩低,做违心之事。万事万物,在你心中皆有准绳。朕便今日问你,你如何看待朕之长孙舅父?”
崔炎闻言一惊,心中虽知皇帝早晚会有此一问,但却没想到来得这么快。他少年从军,颇有军功,但无有强硬背景和合适机会,晋升未免缓慢。想着母亲日渐年迈,行动不便。再加上永徽初年与突厥一场大战后,突厥王帐便就此一蹶不振,边境几年内无有战事。在军中继续待着,已毫无意义。他便谋算着如何回京。幸而他随军征讨时,做过苏定方的亲随,便厚着脸皮去他处述说己况,便得以随其顺利回京。抵达长安后,苏定方又帮他谋了一个羽林校尉的闲职。他至此便仿若心无挂碍,无拘无束起来。遇到不当值时,便与一帮同僚常在西市斗鸡走狗,夜饮无度。苏定方本有意提拔他,可见他如此不成器,开始时看到还斥骂几句,日后渐渐心灰意冷,也就不去管他了。他便更加胡天胡地起来。苏定方恨铁不成钢,心道若不是见他昔日作战勇敢,且战中颇有奇计,只怕早已把他踢出宫去了,也好眼不见为净。那日去吴王府宣旨赐死时,本也没崔炎什么事,只可巧刚出宣政殿,苏定方就见他晃荡着由月华门进来当值,心中一动,便命他随行。苏定方本意只是因为他在先太宗朝时,因公事来往与李恪多有几分交情。既为避嫌,也是不忍亲见他赴死,正好看见崔炎,便故意让他同行。
殊不知崔炎因幼年遭遇,极善察言观色。只从皇帝表情言行中,便已看出皇帝心中其实不忍大于愤怒。又从李恪临死前言行和朝中众人私下谈论推测,反王其实并未真反。不过是驸马房遗爱为求脱罪,揣测长孙无忌心意,攀咬李恪。长孙无忌喜从天降,自然迅速坐实此事。而今上出于皇权稳定考虑,且长孙无忌既为顾命大臣,不便违拗,故顺水推舟而已。而反王一旦确然已死,尘埃落定,天子又不免内疚起来。
他既心中笃定,便将在王府中所见所闻一五一十据实道出,且叙述中神态坦荡无比。果真天子听后,想他不过一羽林卫,并无朝堂瓜葛,且眼神澄澈无私,毫无掩盖。不仅不为怪罪,反倒对他多了几分青眼。不久后,天子便一道旨意将他调去大理寺任寺丞。
虽然品级没变,然而崔炎却从此一改长性,变得沉稳敦厚起来。连苏定方见了,都大吃一惊赞叹不绝,道他果然是“浪子回头金不换!”崔炎便道:“因母亲知他入大理寺,不比从前在羽林卫。既掌刑狱,必要收敛心性,不可再人浮于事,肆意妄为了。他便自此痛改前非,实心任事,只求不负母亲和圣上所望!”苏定方知他素来事母至孝,自然不疑有他。末了不过心内感叹:这小子倒是甚有几分赌运,这桩谋反事,大多聪明人都是避而远之,免得牵连自身。他倒好,居然还能脚入泥泞,全身而退。想到他母亲,心里倒还是为他高兴。
皇帝见他调职后行事端方,经手案件无不缜密,上下多有称赞。且至孝甚为肖己,便更加喜爱。半年后,原大理寺少卿因病辞官,职位出缺。他便因考绩优异,自此平步青云。
此刻见皇帝如此相问,他便道:“相爷大德,随先帝于微时,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首。微臣鄙陋,怎敢论其功过?”皇帝便道:“朕素来爱你忠直,今日怎也推辞起来?朕要听你实言。”崔炎便秉道:“古往今来,君正而臣直。臣之所以敢直言,乃是因为陛下是明主。”皇帝听了便道:“这是昔日魏征犯言直谏故事。你既知朕乃明主,何不直言?”崔炎回道:“因这不仅是国事,亦是陛下家事。陛下既然问及臣,臣便斗胆多言。陛下虽只弱冠,且即位不过数年,却也外攘蛮夷,内修德政,德才兼备不逊于先帝。如今大唐外境安定,士庶安乐,四野咸服。朝臣对陛下敬畏之意亦早不比先时。且自古只有幼儿才需时时斧正。陛下如今业已成人,为何还要舅舅在旁指点。”言罢却跪伏在地,口称死罪。只愿陛下念他一片忠心,切勿见罪。皇帝闻言沉默良久,终是挥手让他先行退下了。
崔炎出得殿外,仍在默默思虑。恰至紫宸殿道旁,见一内侍在整理殿前花草。便叫他过来问道:“可曾见过一小黄门,唇红齿白,嘴角有颗黑痣。”那内侍听见,不知为何呆了一呆,连花草也不管了,回身就跑。
崔炎越觉此事玄妙,待追上去。又见天色渐晚,恐误了出宫时辰,只得放过。果然刚过南门,宫门便已下钥。夜幕降临,天边现出一弯淡月。崔炎开始只顾匆匆赶路,却忽觉今日朱雀大街比往常更为灯火辉煌,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络绎不绝。街市上女子甚多,多盛装携伴而游。处处皆是香风阵阵,鬓颤钗摇。崔炎见此方才恍然,今日原是七夕。本朝女子历来有在七夕“乞巧穿针”之俗。母亲晨起提过,他却给忘了。心道:便再快些,早点归家与母亲过节。恰在此时,一面戴轻纱的女子从他身旁走过,他本没在意,却在错身刹那,忽一手抓住对方胳臂,沉声道:“娘子且慢,某有事要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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