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天气突然暖了起来,阿溪心中十分不安宁。洗碗时差点失手打碎一只珐琅彩的汝釉,挨得姑姑一顿好骂。好不容易俟到天暗便寻了个拉肚借口溜了出去,彼时所有人都在忙着去河边浣洗过冬的棉衣、准备春夏的单衣,自是没人注意她。 二顺子给她的纸条是一张地图,索引和路标都标的歪歪扭扭,一笔字写的更是不忍卒睹。不过这里多是些不高的土丘,地图上的点是两个土丘中的一个小垭口,她走了很远,翻过一座小丘,出了一身薄薄的汗,才找到了类似于地图所标注的地方。 彼时天已黑定。这是她第一次有幸看到这样的夜色。 漫天银钉般的繁星,化作一道透明的瀑布从天上倾泻而下,沉潜于静止和流动之间。空气变成了荧蓝色的水,掬于手掌中能从里面能看见浩渺的星河。夜光照亮着这里的一草一木,营里的犬偶尔发出几声悠长的吠叫,在空旷的四野中此起彼伏。 四周静悄悄的,人影一个也没有。她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怕是上了那个小太监的当。 可若今晚她在营中就错过了这样好的夜色。此生有幸见此盛景,哪怕就是立刻死了也是值得。 她没想死,却发现有人想死了。 今夜星光明亮,照耀四野,借着光她瞧见不远处有一个影子在树下伫立,而树上则拴了一条绫子,晃晃悠悠拉了很长一条影子。 光影恍惚,她一时无法分辨那究竟是人是物。 人说南苑多有豺狼虎豹,所幸此前她并没有遇上,但对此仍存了一份畏惧之心。 下意识就想扭头走人,可想到如果是人,那他多半会葬身在此处。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浮屠是什么她不晓得,可若眼看着人死她终归做不到。 索性一咬牙,从地上捡起了一块尖锐的石头,一步一步走上前去。走近几丈她发现那确实是个人,立在树下,看不清脸。树上的绳子套已结好。 阿溪急坏了,脚步也加快了许多,边跑边喊:“喂—喂——你莫想不开!” 可真正跑到树下却又傻眼了,却那里还有个人影?晚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树上结的绳子兀自轻轻摇动。 心头猛地一翻,无边的恐惧顿时涌上心头,相较之下,夜中好景顿时黯然失色。脑中开始胡思乱想,许是这个人早就死了,今夜美景却又将他引了出来,可谁知竟被自己看见,还盘算着要救他。 想着想着,后背突然传来一阵凉意,一把冷飕飕的刀架在了她的脖子上。刀口极为锋利,瞬间将她的脖子划出一个口子,渗出了细密的血珠。 “谁派你来的?”拿刀那人冷不丁来了一句。她已吓得魂飞魄散,张口要喊,可那人眼疾手快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手劲奇大无比,阿溪给他捂得气都上不来。 那人见状手微微松了些,另一只手上的刀却往前递了递,她的脖子上顿时传来一阵剧痛。 “闭紧嘴!往回走。” 惊惧之下,她只得点了点头,随着他一起转身向后。那人的刀始终架在她脖子上,两人再没说话,她闻见他身上有艾草和龙涎香的气息,他的手不知为何微微发抖。 走了半个时辰,下了山,她才惊恐地发现那人竟然挟着她往大营的方向走去。 今晚的营帐不同于寻常,寻常这个时辰灯火早就熄了多半,只有一些简单的兵丁四处巡逻。可今夜这里却灯火通明,侍卫行色匆匆如同走马灯般,离了很远也能听见营中的吵闹喧哗。 那人竟走了正门。 各旗的都统以及銮仪卫佐领此刻都聚集在了这里,阿溪还隐隐约约看见了曹寅的影子。所有人都在那里激烈讨论着什么,离得近了,阿溪听见了几个模糊的词:“万岁爷…都怨…这可如何是好……” 离正门约莫还有几尺,那人撤回了架在她脖子上的钢刀,却又猛地发力将她向前一掼。这一下他只怕用了十成力气,她不受控制地向前奔了几步便一头栽倒在地。额头重重撞在地上被沙石擦破,也滴滴答答留下了血。加上此前他在自己脖子上划出的伤口,此刻的阿溪活生生成了个血人。 没有人理睬她。 在场所有人皆双膝跪下见礼,沙土地上腾起一片烟尘:“皇上万福金安!” 二顺竟没唬她,阿溪想。 可惜她被烟尘迷了眼,到底没能看清这个劫了她回营的皇帝究竟什么样子。 两个小侍卫拖着五花大绑的阿溪上殿,她身上的血在耳后凝结成了紫色的血痂。他们在她腿弯一踢便扑通跪了下来。随即呈上的还有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地图。 那天晚上出了事后,皇帝并没有见她,只是第二天就拔营回宫了。回的路上比去时待遇好了些,至少是自己一人乘一个车。只是需要绑着手脚。车仍旧不是好车,仍旧四面透风。伤口没人替她处理,又受了风,回京时她就发起烧来。 皇帝冷哼了一声。虽然头昏脑涨,这一声她倒听的真切。想来他把自己当刺客了,见到她杀他就用那张拙劣的地图和那块可笑的石头,任何人都难免冷哼。 他扬了扬地图,对跪伏在地的她道:“你错找了个蠢主子。”她要找的就是他啊。他这样不就是自己说自己蠢吗。阿溪一时没反应过来,忍不住轻声笑了一下。 “笑什么?”他有些诧异。 她这才明白过来此事何时,此地何地,这是自己寻求了好久的机会,断不能白白浪费。忙理了理思绪,将自己来此的原因与皇帝一五一十说了。 说完静了好久,她都要以为他睡着了,小心翼翼抬起头来,却发现他正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看。见她抬头,他非但没将目光收回,反而更加一眨不眨看着她。那目光上似乎带着钩子,能剜到她心底最深处去。 皇帝是个圆脸,细长的眼睛,天庭饱满,一副福相。鼻头脑门处有几粒雀斑,端坐在那里,脸上的斑点随着说话轻晃着。 “你方才说了呼延阿勒锦,朕想起来确有这样一个人。不过这并不能证明你所言是真。”他扬了扬手中的地图:“这个从哪来?” 她便将二顺子卖她地图的事详细说了,皇帝随即下令传二顺子。可谁知传了半天没传到,总管太监张万强进来禀报说此人害怕东窗事发,已经趁回京时逃跑了。 人既跑了,皇帝也拿她没辙。 他想了想道:“呼延黛溪,擅自出营、与内人私相授受,你可知已经了宫闱律法。” 他终究是要罚了。 “不过,朕宽宏大量,就不做惩罚了。你看这样如何?你花了二百两购买朕的行踪,朕便给你五百两。你带着这五百两出宫去,永不返回,就当这事一了百了。” 阿溪没想到他竟会这么说。心中自是高兴万分,不过她仍没忘进宫来的目的:“万岁爷,为奴才父亲平反之事您是否答允相助?” “朕为何要答允你?” 果然,她轻易就上了皇帝的套。 “那奴才便不走了。”说来说去自己进宫哪能白跑一趟。 “你要留在这里?” “是。” “按律,五十板后关入天牢,择日问斩。” “这样…您能帮帮奴才的父亲吗?”这个结局她早已想到。人终有一死,她已做好了打算,所以也不怕死。 “看情况。”皇帝执起案上的笔,径自在一张纸上写着什么。 “奴才领罚。”阿溪再度磕下头去。 听了这话,皇帝眉棱骨动了动,不过仍挥了挥手,一旁的侍卫随即一拥而上将她押了下去。 “拉锡。”见她下去,皇帝又叫来一名侍卫,将手中刚写好的纸条递给他:“还得劳烦你去一趟扬州。” 曹寅来天牢看望阿溪,她本来发烧,又打了五十大板,现下正在牢中的干茅草上半死不活地躺着。他为她带了金疮药,问道:“你究竟怎么回事?” 阿溪见曹寅为她如此焦虑,心中一暖,便将所有情况跟曹寅说了。 “这么回事。”曹寅点点头:“得亏你没拿着他的钱出宫。上回那个小珍——你应当知道,她就是拿了皇上的五百两银子,走出宫就没影了。谁料又在河中捞了上来。”说完慨叹道:“皇上其奸雄之毒乎!” 三天后,皇帝方批完眼下的折子,就又有新的折子递进来。汉人官员王澶控告靖西将军擅自侵占京畿百亩更名田,可此地实属旧朝将军。那将军原也是钟鸣鼎食的人家,可获罪后削官罢职,满门抄斩。其他财产早已清算干净,却只有那一片地搁在那里悬而未决。 看了看状子,皇帝心中一动,刚欲对王澶说什么,却看见张万强走了进来。 张万强请了安走进来同他低声道:“万岁爷,上回那个进天牢的小姑娘还有最后一口气,眼瞧着是要不成了。” 皇帝眼睛都不眨一下:“不成便不成。城外化人场多得是,你不去与他们说,巴巴跑来与朕说?” “嗻。”张万强唱喏一声便退下了,却在殿外看见了侍卫拉锡匆匆上殿。 “朕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人。”皇帝摇摇头:“不识好歹。” 这时,张万强再上殿禀告:“侍卫拉锡求见。” “让他进来。”皇帝对王澶道:“这段公案未明了之前,让靖西将军先将地契交给朕。朕随即派人前去查明,自会将它交给正确之主。” 王澶大呼天子圣明,便自跪安下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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