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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养了一年,君良总算可以下地走几步路了,只是手上仍旧没有什么力气,生活不能自理,需要曾吉里帮助。曾吉里整天忙里忙外,抱孩子的同时也需要将一切收拾妥帖,日复一日,像只陀螺般不停歇地打转。  她心里早就厌烦透了这种生活,抬头望去,镜中人肌肤润泽,绯红美艳,依旧如桃花一般,可谁知这美又能持续多久呢?想到瓜尔佳氏已然败落,毫无转圜的余地,余生便只能如是,心情更是沮丧万分。  从前那棱角分明的钻石已被生活的洪流打磨成了随波逐流的鹅卵石,困囿于此,无法也无力逃脱,尽管她很明白,照这般继续磨下去,终究有一天鹅卵石也会变成沙子。  她总是带着孩子出门,因为铭训生性顽皮,若无人管教总会自己生事端,君良有心无力,只有她来操这份心。  那日她出门采购,走到半路迎面飞奔过来一辆马车,街边众人纷纷闪避。高头大马拉车,车上挂着厚实的海鹅绒帘子,朱红色的车杆照得见人影。  在盛京时自己出门也总是坐车骑马,从前府中的车轿同眼下这辆十分相似,她一时间站在原处看得出了神。愣一下可不要紧,但那马车由两头膘肥体壮的大马牵引,速度迅疾,一下子就冲到了她眼前。  马车夫怕撞人,猛地勒紧缰绳,两匹骏马长嘶一声,前蹄抬到了头顶才堪堪停下。  “呸,臭婆娘,存心找死还要搭上孩子。”马车夫啐了一口,又将车催动起来。  若是在三年前,得人这般辱骂,曾吉里早就抄家伙和他干起来了。可现在她只向他低了低头表示认错,扯过因惊惶而大哭的铭训,慌不择路地低头离去。  忽然那马车又再度停下,车前的酱色穿花帘子动了一动,一个黑鸟般的影子从车上跳了下来。是个大汉,眉宇硬朗,尺来长的辫子上结了根黄带子,大红色绫缀葵花纹袷驾衣外披着一件绛紫色镶貂皮夹马褂,腰间别着一把长及膝盖的镶铜把漆鞘腰刀。只左臂袖子处空荡荡的,缺了半截子。这一身衣裳将人衬的厚重,可他动作却敏捷迅速,浑不受那衣服的影响。  他下车后分开人群朝曾吉里的方向快步追去,人未至,声先到,扯起嗓子喊着:“曾吉里!曾吉里!我是阿克敦,我看见你了,你别走!”  每次带铭训出门总是一片兵荒马乱,她躲到了人群外,将方才采购的两大竹篓子搁在地上,蹲下身安慰起嚎啕大哭的孩子。阿克敦这嗓子极为雄厚凝实,盖过了街上车水马龙的喧闹声,直直钻进曾吉里耳中。铭训被这一声唬住了,还以为是在训他,立即止住了哭声,躲在娘身后骨碌着两只亮闪闪的眼睛四处打量。  阿克敦来到曾吉里跟前,用仅剩的右臂抚了抚她的肩膀,激动的眼泪花子都落了下来:“曾吉里,你一点都没变。”几年前他在盛京时知道了鳌拜失势的消息,因曾是瓜尔佳氏的部下,阿克敦亦受牵连,被派往了战火纷飞的前线。  他在战场上无一日不在担心曾吉里。人都道鳌府被抄后瓜尔佳氏男丁尽数被发往了宁古塔与披甲人为奴,女人要么籍没入宫,要么沦为官妓,若幸运没有摊上这两点,那日子也定然好过不到哪去。她于他而言,就像长白山上的红日般亮而暖,他不忍她就此跌入泥潭。  战场上暗无天日,他将带血的辫子噙在嘴中,打退了一批一批叛军,脚下踩了具具尸骸。战功辉煌,战争结束后载誉归京,明日就将面见皇帝,听说会赐他爵位。可他也因此失去了一只手臂。  “阿哥!”曾吉里亦是热泪盈眶:“你黑多了。你这手……你这手怎地成了这样!”  “嗨。”他有些不好意思:“在陕西给王辅臣那小子一鸟铳轰的。现在好了,那厮总算是死了。”  “死了好,死了就好。”曾吉里喃喃自语,战乱不止,京城里也跟着人心惶惶。  两人又谈了一些分别后各自的经历,身后的铭训见大人们聊着天没在意他,心中委屈,小□□包似的又点着了。双手拉扯着娘的衣角,嘴撅的老高,能挂起一个酱油瓶子。  “这孩子……”阿克敦太激动,才看见曾吉里身边的小铭训。  见他又闹脾气,曾吉里在他后脑勺轻轻一拍,道:“叫叔叔。”  “啊,这是你的孩子?”阿克敦瞪大了眼,一别昔年,她竟有了孩子。  曾吉里点头,有意避过他的目光,铭训脆生生地叫了声叔叔好。  “好,乖,好。”阿克敦傻傻的笑了笑。  两厢沉默了片刻,阿克敦问:“你们现在住在何处?”  “还是原来的客栈。”曾吉里道。瞅瞅自己和孩子身上碎布片子似的衣服,这回该她不好意思了。  “送你们回去?”他有些紧张,生怕被曾吉里拒绝。  “成。”  几人走近了那架披红带绿的马车,曾吉里将一只脚抬到锃光瓦亮的踏板上,忽的看见自己那双熟肉色缀了无数补丁的鸦头鞋,没来由的发怯,犹豫了犹豫才又抬上了另一只脚来。  铭训眉飞色舞,从小到大他从没坐过马车,看着它们在街上绝尘驶过,总是对车中人羡慕万分。这个叔叔第一次见面就请自己和娘坐马车,铭训对他的好感蹭蹭往上升,分手时更是一口一个叔叔叫得亲热。  曾吉里没多吭声,望着马车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她暗自神伤,旧日的生活历历在目。不过依旧没表现于外表,不愿在故人面前露了怯。  到了客栈,阿克敦送娘俩下车,一直目送着两人进了门后才吩咐车夫掉头离开。  房门关上,曾吉里坐在案几旁出神了好一阵,君良叫她倒尿壶,叫了好几声她才应他。捏着鼻子用水洗刷那磕豁了口的瓷尿壶,她突然恶狠狠地想,倘若自己当初跟了阿克敦,大不了等上几年,现在他既已回京,加官进爵,一切如意生活就都来了。    重新和好后,阿溪和曹寅两人相处明显敛了许多,说话总是留着半分,生怕一不小心就伤到了对方。  中秋将近,有日曹寅约阿溪一道去香山永安禅寺。香山位于京西,山体不高,是个大园子。夏日幽篁疏曳,浓荫蔽日,苍翠满目,到了秋天叶子转红,风声疏疏,洪波涌起,浓稠的赤海蒸腾起了一朵朵烟霞。此乃京中一奇景,引得游人如织,自上元至中秋大半年间竟络绎不绝。  曹寅同永安禅寺的方丈交好,方丈每年都会为他备好过夜的禅房,他中秋日去那里,白日赏红叶,晚间赏月,还有素斋和油酥小果子吃。  “你同皇上说说,中秋节了,叫他放你两天假,咱们一大早坐车去,不出巳时就能到那儿。我先带你逛一遍山,而后去永安寺中尝尝他们的杏酪,这个你肯定会喜欢。”  香山之美阿溪早有耳闻,可眼下乾清宫中事务繁忙,她和皇帝两人熬过几个通宵才将一部分本子处理好,如此还余有多半。  前几日只两人在乾清宫时皇帝突然咳了血,她惊慌失措,想叫太医,他却拦住了她。自个说这是老毛病,叫她不要同任何人说起,免得增加无谓的担忧。他自己给自己开了一张方子,她去药房中抓药,在暖阁为他连着煎了数日症状才消失。  这事自始至终只两人知道,皇帝犯病时已接连数日没有休息,可想而知这老毛病定然是累出来的。若让皇帝放她的假,他自然不会拒绝,可这样一来所有的担子就全副压在了他身上。  “曹大哥,这段时间皇上事忙,我得帮帮他,就不能同你一道去了。”阿溪有些为难。  “他不准你的假吗?要不我去同他说说。”眼看良辰美景就要落空,曹寅十分焦急:“你要是跟了我,我可不准你再工作了。”  “不不,万岁爷应该会准,只是我怕他累出病来,自个想要帮他。”  听了这话,曹寅眼睛瞪得溜圆:“好好一个大活人,会累出什么病?再者,他若真的累出病来,那也是太医的事情,同你我何干——他到底给你多少钱,你竟上赶着?”  阿溪想说万岁爷累得都咳血了!可想到他交代她此事万万保密,只得道:“我月例等同于六品待诏,自然比不上你。我也没有上赶着,真的只是不想让他太累而已。”  “六品?三吊钱?!你…”曹寅气的说不出话,三吊于他那就是几顿饭钱,想不到阿溪在金碧辉煌的乾清宫里没日没夜的拼命只能拿到这些钱。  “成,我错了,你不是上赶着,你就一倒贴,我奇了怪了,这乾清宫到底有哪里在勾着你。”  “曹大哥,你怎能这样说?”阿溪也气了:“现在朝廷军费不足,皇上将内务府大部分钱拿出来支援前线了。前朝有宫女三千余人,可现下阖宫就只有四百人——甚至不及前朝一个殿。这还不算上个月放出去的百余人。万岁爷自己也是,他一天只进二餐,还不拣那些山珍海味,曹大哥,我觉得你也该同侍卫营的管事说说,每个月少发些钱,多为皇上分忧才是正经……”  阿溪说的兴起,本想继续,可抬头一看曹寅的脸色,又把嘴闭上了。  “这回可算弄明白了。”曹寅冷笑一声:“我看你倒擅长同他分忧,那赶明儿你就让吾皇万万岁封你做皇后多好,这样你就直接同他分忧,不用我在这里做绊子了。”  阿溪气的愣了,脑袋轰地一声,脸涨成了猪肝色。可曹寅抱着手臂斜眼瞧她,一脸的满不在乎。  “不可理喻。”阿溪喃喃道,说罢扭头就走。  头一阵一阵地发蒙,她走的较慢,期待曹寅意识到他的不妥后叫住她道歉。可走了好大一会也没见他出声,终于忍不住回头,他竟已走的影子都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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