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在河面开冻后就出发了。出发前让阿溪给他准备了一大箱子文书,分门别类,她收拾了三天才收拾妥当。他不让她打开,也不知里面的内容是什么,有些奇怪他为何要带这些东西去江南。 曹寅仍担任此次出行的銮仪卫,在列队时阿溪终于看见了他,忙跑上前去。 “曹大哥,此前是我不对,给你陪个不是。我不再说你了,咱俩往后定要好好的,成吗?” 说罢,她将已绣好的荷包塞给了他。上面鸳鸯的纹路绣的歪歪扭扭,若平常曹寅见了这个,准会讥苦她把鸳鸯活生生绣成了野鸡。 可曹寅接过荷包,看了看就随手揣进怀中:“嗯,谢谢你。” “谢什么。曹大哥,就不要总跟我客气了。” “好。”他神情有些恍惚:“时候不早了,要出发了,你先回去吧。” “嗯。那你一路珍重,我在宫里等你回来。” 曹寅没再吭声,只摆摆手便转头不再看她了。 开春后君良也走了,阿溪将他送到了城外的运河口岸。蓝天下的河堤上车水马龙,游人如织,夹道柳榆,远映山色,衫影鞭丝,若在画图中。 君良上了去往扬州的渡船,冽冽的河风夹杂着鱼腥和种子萌发的气息,将他的衣襟被吹得动了动,宽大的袖口掀起又放下。 才发现他竟瘦弱至此。从他身上,她再看不见在扬州时的丰神俊朗和初进京时的壮志满怀。仿佛整个人都空洞了下去,形销骨立,虽站在人群中,可仍旧形影相吊,好像站在了坟墓旁。 船启动了,君良对阿溪挥手。她鼻尖酸楚,为他唱起了一曲歌,他曾赠她《幽兰操》,她便也以《幽兰操》为他做别。 “习习谷风,以阴以雨。之子于归,远送于野。何彼苍天,不得其所。逍遥九州,无所定处。世人暗蔽,不知贤者。年纪逝迈,一身将老。” 歌声嘹亮,引得路人侧目。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时,渡船已然走远,只余下海东青大小的一点。那海东青振翅而飞,最终随着鎏金般的日光一齐涌向了天际。 皇帝南巡这一个月于阿溪是难得的平静,再没了那些爱恨的纠葛。 晨起早操后往往捧着一本书坐在檐下,日光有时会有些晃眼,天空碧蓝如洗,无一丝云彩,像极了陶然亭的海子。微风拂面,白鸽们拍着翅膀自上空飞过,留下了一串串清脆的哨声,那声音时轻时沉,时急时缓,将空旷的天空装点得富有生趣。 这一月间她已将整套乾清宫借来的《魏书》读毕,读累了就立于案前练字,练字再累了,便拿了妆盒,去御花园蠲些蕊间的花露,烹茶敷面都是上好的。 皇帝于三月廿二日回銮,回宫三日后将她召进乾清宫。 阿溪抱着一摞书到皇帝处归还,逐本整整齐齐码进书柜中。 “我不在这几日过的如何?” “回皇上,好极了。” 听了这话,皇帝无声地笑笑,招呼她坐下。阿溪见自己的位子上有一盏热气腾腾的酥酪和一碟榛子奶油酥,知道这是为自己备的,便径自拿起来吃了。 这一日工作尤其顺利,两人配合愈发默契,午膳过后就将南巡时宫中留存的事务处理完毕。 “有件事,早晚你都要知道,我就想着还不如现在给你看看。”皇帝忽然道。 “您说。”阿溪茫然地眨眨眼。 皇帝从案上铺的古铜色事事如意纹织锦袱垫下抽出了一张折子,伸手递给她。 阿溪上前躬身接了,可又听他道:“慢着,你先还我。” 她不明所以,只得又交还给他。皇帝叫苏拉拿来了沾水的帕子,细细将折子上御笔的朱批抹掉后,把一众宫人都驱散了。 他再度将折子递给她:“这回好好看吧。” 这是二等带刀御前侍卫曹寅上的折子,几个月后他将南下入金陵替父出任江宁织造一职。此番上折是请皇帝为自己“两厢倾慕”的恋人、一位内务府管辖的宫女抬入正黄汉军旗籍,一经入旗,便择日完婚。随书附写,届时若皇帝肯大驾驾临府上为他主婚,他将荣幸无比,万分感激。 宫女名,殷氏。 皇帝细细观察着她脸上的神色,竟瞬间像敷了面粉般变得灰白。屋内的本暖融融的,可此时他察觉温度骤然下降了几分。 她双手将折子递还给他。 “朕将宫人都撵走了,你大可以在这里哭一哭。” 阿溪回到自己位子上,用手扶着椅背才稳住身形。她抬头,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说笑了。其实您……远不用将那朱批擦去。委实没有什么好哭,奴才还是有些自知之明的。” 皇帝将手巾架在嘴边尴尬地咳了几声:“朕小瞧你了。不过劝你还是哭一场的好,气结在心里,回头再憋出病来。” 她摇摇头,坐下来摆弄着桌上的雪霁红釉笔筒,蹙眉道:“若说起我跟他来,可能这话有些不恰当,就如我俩同握着一根绳子的两头,起矛盾时便是一个人拉紧了绳子,须得一个人往里靠靠,松泛些,才不至于断掉。靠着这样,虽磕磕绊绊,总归还走得下去。” “这借喻十分新颖,再恰当不过。”皇帝点点头:“然后呢?” “然后……”阿溪又笑了笑,这个笑比之刚刚那个尚且不及,甚至不能称之为笑,只是抬了抬嘴角。 “思及此处,晃然若揭,我既已开始将情寄予物,那我和他之间委实再没任何指望了……只是仍旧自欺欺人,总想着会有一人从中间将这绳子一刀切断,我们各自留着两边,还能做个念想……可谁知他竟自个将手中那头绳子放掉了。原来这就跟拔河一个道理,我出十分力想将他拉在身边,可谁知他亦是拼命地不愿向我靠拢,如是而已。” 话虽如此,可心中丝丝情结,又岂是三言两语能说清。往事种种涌上心头,一时间柔肠寸断,串串清泪顺着鼻梁滑落。 呜呜咽咽,在乾清宫孤冷的梁上缠绵许久。 哭了很久,偶地抬头,却发现皇帝不知何时来到了她跟前,手中是一块叠成四方的帕子。 “照我看来,该哭的人是曹寅。他就是个睁眼瞎,你真正的美,他没看见一丝一毫。”他将帕子递给她,用另一只手抚了抚她毛茸茸的脑袋。可阿溪兀自抽噎不止。 “哭一会就好,久了也伤身体。朕有个好东西,若想要,就趁早止哭。” 阿溪敛了敛情绪,虽浑身仍微微发抖,可终究是不哭了。倒不是因为他这句话,只是她没料到竟还有这样安慰人的,他在哄小孩子呐? 见她听话,他就折回自己桌前,打开抽屉翻了翻,翻出了个手掌大的小木杯,用帕子擦擦后递给她:“喏,这个送你。” 这就是个最寻常的木头杯子。寻常的富贵人家都不屑用它,虫儿从前就有一个差不多的,是阿溪花了三个大子在门口吆喝的卖货郎摊上买的。这种东西能进内廷吗? 可毕竟是皇帝的赏赐,她还是双手接过,做礼为谢。 一接过那杯子立刻发现了不同,这比寻常的木头轻了许多,抚摸时也是凹凸不平。 定睛一看,原来这木杯上篆了许多细如蚊蝇的小字,那字竟不是刻上去的,字体凸于外壁,宛若生成,整个小杯子一丝裂缝也没有。是一阙《东宫玉帐山铭》—— 玉帐寥廓,昆山抵鹊。总叶成帷,连珠起幕。 玉蕊难移,金花不落。隐士弹琴,仙人看博。 岩留旧鼎,灶聚新荆。煮石初烂,烧丹欲成。 桑田屡变,海水频盈。长闻凤曲,永听箫声。 诗词是美,美得她忘了哭泣。 “朕给你摘的诗,喜欢吗?” 阿溪没说话,却使劲点了点头。可转念一想,若是为自己选的,那这小杯子便是皇帝早就打算给她的了。 不禁莞尔。皇帝其人实实十分有趣。 “这是匏。”他道:“实际上就是葫芦,在丰泽园中种了几十顷。在它结籽时套上事先烧成的模子,它就只能依着模子的形状长,这叫范匏之术。朕还另有几个匏制的莲瓣碗和蒜头瓶,不过就属你这个写字的最难,几乎报废了上千个,才得着这一个。在外头不懂的人眼中,这玩意倒不值几个钱。” 听了他这番解释,阿溪对这个小玩意更加喜欢,抱着不撒手。 正把玩的起劲,却听见皇帝叫她的名字。 “难不难过,可好些了?”他问。 阿溪摇摇头:“不难过了。” “骗人。”他促狭道:“你还是人么。刚刚还泪流满面,这会子又说不难过。” “你这样一说,好像又有点。我有些可怜那个绣了两个月的荷包了。” 皇帝乐了:“成,半个时辰后朕可要叫那帮子人进来了。现在快拿冷水敷敷眼,莫要让他们看笑话。” 曹寅与殷月的婚期定在了五月初一,阿溪在四月的最后一个晚上才收到了请帖。发帖之人或许压根就没想请她,这张帖子也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形式而已。 揆方终究还是娶了王府里的郡主。后来皇帝才同她说,这桩婚事原是揆方求其父做成的,且他自己也上了求婚的折子。 误会他拆人姻缘,难怪皇帝会发火。 果真天下男人一个样,阿溪在心里替瑛娘觉着不值。她已不敢再去寻她,没能替她将心愿完成,生怕看见她失魂落魄的眼神。 可自己岂不如是?午夜梦回时,心口总是隐隐作痛,几番将她疼醒过来。 拿到请帖,阿溪的内心一阵翻腾,随即就将它丢进碳炉中烧成了灰。 “朕应了曹爱卿之邀,今晚去他的府上参加婚宴。”皇帝将一叠战况报表扔给苏拉:“你也得去,替朕挡酒。” 阿溪懵了。 “您不是能喝吗?”她小心翼翼地问。 “当然,不过那也得分时候。在你面前喝喝无妨,可你想让朕在大庭广众之下发酒疯?”皇帝斜眼看她。 “这……”阿溪想说上回您也没发酒疯呀。不过这话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什么这个那个。”皇帝道:“在暖阁为你准备了一身衣裳,去换了来,我在乾清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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