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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溪在松花石鸟雀纹砚台的旁为皇帝研墨,刚刚送入宫中的新墨,墨上篆有填金大字“兰台精英”。兰台者,藏书也;兰台精英即意为集书海之精、聚万卷之华。下文则填蓝,书“织造臣曹寅监制”。  这新墨较寻常墨略略宽些,剂料凝细,若水太多则不易晕开,是以她将清水逐次添加进去,一团团墨水仿如乌山云雾般在砚中舒展开来。  她夸赞一声:“曹大哥这墨真好。”  皇帝抬眼瞧她:“那你……”  阿溪伸手轻轻按住他的嘴,她的手上带着一股墨里的松针香气。  “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她慢慢靠近他:“乱我心者,今日之日亦不烦忧。”  他噗嗤一乐,刮了刮她的鼻子:“你只当我吃醋?傻瓜,你能想开,我替你高兴还来不及呢。”  研墨是因为皇帝近日新得了一幅画,他打算拟一首诗上去。画是秦淮八艳中雅善丹青者马湘兰所绘的一叶蘭,作画者兰心蕙质,水墨氤氲,寥寥几笔就将几簇一叶兰勾勒出风姿卓绝之态。  他将卷轴铺开,蘸墨提笔,凝思片刻,下笔如风,一首七言绝句随即跃然纸上:婀娜花姿碧叶长,风来难隐谷中香。不因纫取堪为佩,纵使无人亦自芳。  阿溪捧过画,鼓起腮帮子替他吹干墨迹,挂在墙上端详了一会,笑道:“我最偏于第三句——不因纫取堪为佩。好气节!”  “怎么,还带自夸的?”他逗她。  “哪里。我夸得是这首诗。”  “你不会不晓得这个写得是你。”  阿溪吐舌头做了个鬼脸:“我偏不晓得。”  两人正闹的开心,门口的苏拉前来禀报,拉锡大人方才回宫,正在殿外请求觐见。  皇帝点点头:“宣。”  “那我先下去了,帮着敛儿他们弄弄饭,等会上来陪你一起吃。”  “去吧。”  还未走出回廊便迎头撞上了一个急匆匆的影子,是内务府的苏拉胡全意。两人撞在一处,他诶呦了一声,一个马蹄样的细瓷瓶从怀中滚出,细白的粉末撒了一地。  他顾不上自己,赶忙伸手扶住阿溪:“奴才莽撞!姐姐可有大碍?”  “我没事。”阿溪稳住身子,一偏头却发现了地上的□□:“这都是些什么?”  见阿溪没事,胡全意才松了口气,低头拾掇起碎瓷片来:“这些个都是刚从库里取出来的娇蝶粉,打算掺些进新制的胡粉里,并了胭脂绢花,明儿送去江宁织造府上呢。”  铅粉入蛋壳,以纸封口,蒸至黑气尽出既成胡粉,据说以此粉搽脸可使脸色永不发青。  “哦?却不知胡粉里竟能掺进娇蝶粉。”阿溪有些诧异,还从没见过这种用法。  “唉!”胡全意叹气道:“可不,原本是不用的。可这回咱们用了乾清宫张谙达的新法子,制了粉出来,那黑气却没褪尽,成色便差了些。赶明儿织造夫人要是怪罪下来,一顿毛板子不打紧,撵出宫去可就不上算了——赶忙昨日将这情况禀了张谙达,他今儿便派人传话,叫掺些娇蝶粉匀乎一下,好歹先糊弄过去再说罢。”  阿溪听罢点点头。见她再无话,那苏拉自躬身退下了。  吃罢晌午饭,皇帝用青盐水漱口后接过苏拉手中的巾帕揩揩嘴:“有个好消息。”  “什么?”阿溪喝了口银鱼竹荪汤。  他压低声音:“明儿就能走了。”  “啊…”阿溪轻声惊呼,手中一滑,白瓷汤匙掉进了白底蓝花的汤碗中,“叮”地一声响。  “此事万万不可声张,谁也不能说。你下午回去,将衣服和要带的事物都收拾起来,不用管我的,明天一早就走。”他顿了顿:“晚间到景山后头去一趟。”  “好,好。”她连连点头,手上舀汤的速度也加快了许多,她要趁他没赶她走前把饭吃饱。  “好好吃你的吧,小心噎着,又没人跟你抢。”他哭笑不得。  戌时天终于黑下来了,阿溪提了灯偷偷摸摸绕过景山,皇帝早已等在那里,穿着不知从哪弄来的一身太监服,身旁放着两个炭盆和一个大口袋。她打着扇子帮他将炭升起,蒸笼似的天气,很快就出了一身大汗。  见火够旺,他转身拆开了大包裹,竟是满满一大包折子。此前他已将他们处理完,这些现在已成无用之物,走之前须得销毁干净。那些本子数量甚巨,足足烧了两个时辰,腾了十几次火盆才全部处理完毕,纸灰倒进了护城河,在月光荡漾的清波下冲得无影无踪。  “这是康熙爷做的最后一件事。”他拍拍手,一身轻松。  她心里安安稳稳,知道他将一切都安排好了。  第二日,天擦亮,暑气还没起来,他就换了平民服饰带她自端门出了宫,两人走了几里地,在老齐化城根说下了一辆马车。他报上的地点于阿溪十分陌生,不过她知道那地方定是十分遥远,马车夫起先不愿意去,好说歹说多给了一吊钱才载了两人上车。  昨晚回房已是子时,夜里只睡了两个时辰。车身摇晃,摇的阿溪眼皮上下打架,头一栽一栽,昏昏欲睡。  他轻轻拍拍她的脸:“这会先别睡,等下要过城关。”  她勉强把眼睁开条缝,一刻钟后马车驶到了城门口,果然被盔明甲亮的御林军拦了下来检查路引。  他打起帘子,将一张牒件递了去:“有劳几位。”  城防军接过路引,检查无误后递还给他:“车里还有什么人?”  “她是我夫人,扬州人。”他从那人手中接过牒片,将车帘子打得高了些,好叫他们看见阿溪:“几日前我们才成亲,今日我带她回扬州老家探亲。她身子不好,经不得热,只有趁现在还有点凉风时赶赶路。”  “可不是。”那检查路引的守军深以为然:“往年这时候总会落几滴雨,可今年这都交七月了,还是一滴水也没有。大中午这日头一毒起来,铁人也得化了——嘿,兄弟,你老婆可真标致。”  皇帝一笑:“多谢大哥。”  守军拍拍手:“开门放行。”嘎吱一声,百吨的城门訇然洞开,御林军整齐地列队两侧,鸦雀无声,目送着马车远出城门。  阿溪胸口砰砰直跳,待得终于出了城才松了口气:“好久不出城,没想到这里盘查得竟这样严。”  “从前也不这样。只是前些日子为防着朱三太子逆党犯上作乱,才临时又添了守军——说起来还是我叫人添的。”  “这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不。”他让阿溪靠在肩上:“自个添的人,我当然知道怎样对付。”  “诶?”她靠在他的肩膀上时眼见余光瞥见了他荷包中的路引,伸手将它抽出来:“你从哪踅摸的这玩意儿?”  “早就有了——喂,快还我。”他劈手去夺,可早已晚了,阿溪已将那牛皮纸制的路引打开了来。  “魏无咎?”她翻来覆去的看,上面用炭墨写着姓名籍贯。  “这是你吗?”她问。  “嗯。”从她手中抽过牒片,他稳妥地放进了包袱中:“这东西不敢丢。”  “那魏无咎是什么意思?”  “随口瞎起的,谁知道什么意思。”  “我知道。”她眨眨眼,趴在他耳边,吐气如兰:“无咎,就是没有错误的意思,你肯定记得我从前说过,没了错误,就没了哀愁。有了无咎,才有莫愁。”  “全天下机灵的人都死绝了,就属你机灵。”他竟然脸红了。  “你可晓得,”她定定地望着他:“在遇着你之前,我还以为老天是不公的。”  听了这话,他愣了愣,心神震动,回望向她,两人情难自禁,吻在了一处。  晨曦起了,幽蓝的天边仍旧残留着些许雪亮星光。轮声辚辚,滚动在黄土官道上,酷热中驶向了远方。    不知在摇晃中睡了多久,阿溪醒来时日头已升到了头顶。天地间涌动着滚滚热流,皇帝将两侧的帘子都高高卷了起来,虽然热,但好歹通风。  她眺望窗外,巍峨城池楼宇已然远去,周遭绿油油的稻田则一眼望不到边。此刻方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终于离开了那寂寞如锁的深宫。马车此时已下了官道,走上了乡间小路,道旁稀稀落落植有几棵杨树,杨树毛子在安静的田野中漫天飞扬,有轻软的在逐渐向上走,慢慢就同灰蓝的天空融到一起了。  有些许杨树毛飘进车内,不小心钻进了阿溪鼻孔,里头发痒,她没忍住打了个大大的喷嚏。  这声音将靠在车内假寐的皇帝吵醒了过来,他皱了皱眉:“你是冷了?这怎么还会冷。”  他成日没头没脑地担心她,就好像她是个碎冰片拼成的器皿——既怕碎了,又怕化了。阿溪拉着他的手让他摸摸她的满头汗,跟他说是有杨絮飘进了鼻子才打的喷嚏。  他听完立刻将车帘子放了下来,阳光透过布罩照进车内后就变成了暗暗的橙红色。  “我知道这前头有个客栈,现在天太热了,瞧你这一身汗,水洗似的——咱去那里吃了午饭后就歇在那儿,晚间早点睡,明日起早赶路。”  就这样她一路不闻不问,全由他带着走,中间换了一辆车,走走停停了三天才到达目的地。那是一个临近城镇的村庄,村子不大,环绕着金黄色的麦子地,成熟的麦苗结着一嘟噜一嘟噜饱满的穗子。  到了这里,他就向车夫结清了车钱带她下车。阿溪有些纳闷:“为什么不住在之前那个镇子上…那今晚,是借宿在农人家中吗?”  她倒无所谓,只是怕他住惯了乾清宫的龙榻会住不进农人家。  他拿过她手中的包裹自己背上,带着她往村里走:“到家了。”  她不明所以,只有跟上。村子不大,半刻钟就能走个来回,村中几间房舍都是农人所住茅草屋,只中间建着一幢敞阔的青砖青瓦房,内外三间,四面另有砖墙将房子围住,自成院落。这可能是这个村子里地主的住处。  院前的铁门虚掩着,他吱呀一声推开院门,到了里间,又从背囊中拿出一把钥匙来插进锁舌拨弄了两下,“咔哒”一声,那锁应声而开。  “这…”  打开门后他让阿溪先进了屋,自个跟在她后面。屋里有些时间没打扫了,积满了厚厚的灰尘,不过一应生活用具都盖上了防尘的罩子,种类齐全,几乎什么也不用再添了。再转到坐南朝北的卧室,有一张宽阔的黄花梨架子床、镶有铜镜的沉香木梳妆台和大大的樟木衣柜。  “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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