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竹海（三）

即使对赤霄说要带着善意来审视别人，双笙也不到真的那么毫无戒心的地步，毕竟她认出了当时来的三人之中，有一个一早就对她并不待见的项家人。　　翠竹海的竹子，柔韧但不易折。　　所以她掉落的的一瞬间，第一时间就抓住了身边的一根竹身，扯住的竹子顶端完全被下拉到了竹林的中段，眼看着就要回弹，双笙利落的反抓到另一根竹子上，避免重新被弹上高空，再次沦为众矢之的的困境。　　　　顶端的竹叶沙沙作响，她身处的这一片竹林，竹子绵密旺盛，正应和了翠竹海的名字，翠色.欲滴的叶片绵延成海，从上往下看去，如果不仔细打量，很难发现人的踪迹，尤其她利用蹬壁和猫跃配合轻功在竹子间来回穿行，没多久就拉开了很大一段距离。　　“一开始你就没打算完全信任他们，又何必让我对他们心存善意？”赤霄跟在她身侧漂浮着，见她原本脸上的笑意已经无影无踪，冷哼了一声反问道。　　　　“那是两回事。”双笙喘着气，两手怀抱着一根竹子，让自己能短暂地休息片刻。“对人心存善意，才有可能获得善意，我愿意优先认为他们是好人，其次认为他们并不喜欢我，所以警戒也没有错。”　　他不屑：“有什么不同？”　　柔韧的竹子已经开始一点点下弯，完全不给她多一点时间休息的机会，她往下一根竹段上跃去，“你心里不会留给他们一个‘做好人’的位置。”　　　　强词夺理。　　赤霄不置可否，反正事实证明他是对的。　　　　他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俯视着那个利用双手双脚在竹林间飞跃的少女，“所以你打算怎么做，被人推下来之后就这样窝着？不反击？”　　“为什么要反击？”双笙奇怪地抬头望他。　　作为一个睚眦必报的邪剑灵，他越发不能理解双笙的脑回路。　　　　“这不是淘汰赛，是身为剑修‘体’的测试，坚持越久评价越高，我如果强行反击，还要陷入以一敌三甚至更多的困境，该认怂就认怂，反正我没掉下去。”双笙拉住最近的一根竹子，感觉体力已经开始透支：“既然他们的目的是让我早早退出测试，那我就应该呆得更久让他们不能如愿。”这也是一种反击吧，真的需要回应他们，以后有的是机会。　　赤霄被她的振振有词给哽住了，她说得都对，可是为什么他就觉得那么不是滋味。　　　　好像自从跟了这个宿主，他就没几次能舒心过。　　“你是不是……根本不会生气？”他觉得他抓住了重点。　　　　“当然不是，你经常让我很生气。”双笙说得云淡风轻，远眺的目光意外在林间捕捉到了另一个和她一样的身影。　　一个瘦弱的小个子，青碧色的堂服和竹林完美融合在了一起……细柳堂周家？　　赤霄冷笑：“难得有人跟你一样怂。”　　　　正说着，那边突然传来一声轻呼：“别、别过来！”　　双笙也没有冒然上前：“我没打算过去。”　　“那离我、离我远点！”　　　　她只是好奇是谁和她一样选择了在竹林下藏匿的方式，不过既然人家不待见，她也不至于和他套近乎。　　正准备离开的时候，那边竹林顶端，传来嬉笑声。　　“周源彬，该认命就好好认命，一个领养来的外姓人就不要来剑阁凑什么热闹了。”　　　　她拉着一根竹子，短暂静止在原处。　　那个叫周源彬的人很快就被发现了，霎时间几个人影从顶上一跃而下，那些人的身手和周源彬相比显然厉害许多，一顿围攻扰乱之下，周源彬落入了剑池。　　　　赤霄：“你不去救人了？”　　双笙白了他一眼，“自身难保。”反正他们只是要让那个周琛琛结束测试，也不会真对身体造成损伤，刚刚看他那个样子，估计本来也就撑不了多久，她过去又能怎样，难道还能抱着他跑？　　不过，显然那些人食髓知味，看到周源彬出局之后，又把目光放向了远处的双笙。　　　　“喂——你是那个砸我们招牌的外家子吧？”她素白色的锦服实在太过显眼，林间男人扬起的声音嘹亮，简直像是狼嚎在呼朋引伴，运用了丹田之气的问候声一瞬间沿着林间的风震荡开来，“上面的——她在林子里——”　　“啧。”双笙握着竹子的手一紧。　　　　那边的人落下话音之后已经朝她迅速逼近。　　“把踢人出局当做游戏了吗？他们就不能安安分分做个测试？”双笙加快了速度往远处纵身飞去，精力几乎耗尽，酸涩感已经涨满了双.腿。　　但是又有几道身影从天而降，她立马陷入了四面楚歌的境地。　　　　左右四顾，赤霄静静地漂浮于她身侧的空气中，此刻他却不怎么着急了。　　“既然逃不掉，比起被他们打下去，干脆自己跳下去。”反正她也不会还手。　　话是这么说，他那双长眸中的丸珠，隐隐有邪光流动，天光透过细叶投射在他枫艳如血的薄唇上，是一道晦暗的虚影，没有人知道他在想什么。　　　　他现在可以在一分钟内突破与双笙之间的距离限制……虚实形态切换下，弄断几个人的手脚并不是什么大问题。　　光明磊落？这个词对于他，不存在的。　　　　可一直不断在逃避的双笙，却出乎意料地松了一口气。　　清湛的目光随着眼角微垂，她淡薄至浅的眸子里，敛着一泓无畏的亮色。　　她笑了笑：“既然逃不掉——我这人，就是不喜欢按套路走。”　　　　赤霄的视线转了过来。　　她单手捉着一根竹子，放任自己向一侧倒下。　　“你不是问我会不会生气吗？”双笙的足尖向后方的竹枝一蹬，借着手中竹身本来的反弹之力，朝着拦路的一角激射而去！　　　　“我生气了。”　　　　拦截的剑阁弟子可能根本没想过双笙会主动出击，习惯了翠竹海上方的行进方式，手脚尚不能很顺畅在竹林里舒展开，注意力还在如何保持立身上。迎面而来的皓白残影却连续在几段竹身上点过，临近他身前，趁着他跃向下一棵竹枝的空隙，单手飞旋把自己转了出去，一袭踢月转体把他踹离了原先的落点，她的身子凌空转了一圈，下一秒稳稳踩在了他的背部，只手利用身旁的竹段一推，又侧翻飞转，再一次把他踩向了剑池深处。　　她集了全身的气力于脚尖，这一脚踢得又急又狠，那弟子连反应过来的时间都没有，直接就快速插进了剑池之中，化作白光消散。　　　　赤霄震在空中，感觉脑袋挨了一记大锤。　　“踢月腿，浩浪翻？——你什么时候学会森罗万象的步子了？！”　　明明不久前连口诀都记不得，他们一天二十四小时相处在一起，如果双笙学有所成，他不可能不知道。　　　　双笙哪有时间管他惊不惊讶，在她攻击第一个拦路者的同时，已经有人向她这里靠近，可是此时此刻的她却像是游鱼入水，利用竹枝左右轻踮，那些习惯了在竹尖上落点的剑阁弟子，在林中却完全不如她灵活利落，一次次她的残影飞旋而过，起落之间辗转腾挪，不过数十秒，又一人失了衡被踹进剑池。　　这林子，是她的主场。　　　　本来这些未入门的剑阁子弟也没有学习过什么攻击招式，较之她的优势就是轻功和身体素质，可她利用竹枝的离旋力道，很快就将这些优势化为乌有。　　击落了两人，她把着竹身喘了几口气。　　“……就像你说的……我早就会了。”　　　　好一会儿赤霄才反应过来，双笙是在回答他之前的疑问。　　那些森罗万象里的步法，一开始她并不懂。　　可是今天一旦发现了自己过去十多年练习的身法是轻功之后，再融合森罗万象那些匪夷所思的步法，她突然就懂了——原来真的不仅仅是跑酷啊。　　　　之前围攻周源彬的那几个人见她突然发力连着打落两人，上前的气势也有所迟疑起来。　　“怎么办？”有人问。　　那个最早宣布双笙位置的男子强做镇定说道：“怕什么，我们有三个人，她要是真那么强，一开始也没必要跑。”而且现在双笙气喘连连的模样收入他眼底，他的把握更多了几分。　　“——上！”　　　　十分钟后。　　几道白光在道场中央乍起，光芒敛去，伴随着一个世家弟子的愤怒咆哮。　　“可恶！居然输在她手里！”　　　　负责主持“体力测试”关卡的主考官是孙家家主孙华，刚过天命之年的他精神隽烁，见到弟子的糗态不急不躁，沉着地递了个眼神给旁边负责记录的人。　　“这次登记入学的考生总数为五十八人，第一批十分钟内出局者约十六人，第二批二十分钟出局者约二十九人，加上刚才出局的三人，现在还有十人在翠竹海拟境内。”记录者有条不紊地报告了目前的情况。　　　　一声轻呵出自孙华的口中：“有意思。”　　孙华面前的桌上，摆着一列列的铭牌。　　其实这一关测试的“体”，从一开始就已经有了结果，在他们携带铭牌坠入化生拟境的那一瞬间，每个考生携带的铭牌会与创建拟境的法宝天华玄魄共鸣，直接感应他们的身体是否符合成为一名合格剑修的条件。　　　　但是，这是外在的“体”，人的潜能是无限的，化生拟境所测试的，则是内在的“体”。　　孙华说的有意思在于，一般而言，内外的身体素质是一致的，没有外在的体能支撑，哪怕潜能再高，也很难支撑到内在潜力爆发的那一刻，而外在越是强劲的人，往往意味着他内在的潜能越高。　　第一批出局的人就很好地诠释了这一点，大部分铭牌颜色黯淡无光证明他们本身就没有过高的能力。　　　　第二批……　　“确实有意思啊。”周舟的声音从孙华身后传来。　　孙华回望了他一眼，“你这小兔崽子，这时候不睡觉来道场做什么？”　　“孙叔，我也不是老睡觉的。”周舟笑得腼腆，被长辈调侃，不自觉抓了抓头顶软软的头发，又把注意力放回了铭牌上：“第二批出局者里，明明有几个高体能者，却在二十分钟内出局了。”他的视线顺着铭牌摆放的位置下移，最后停在第三批次中，一个光芒平淡无奇的铭牌上，唇角轻悄地翘了翘。　　　　“我们周家的妹子真争气，虽然有剑侍体，也不过弥补了十方世界淬炼数年的差距，可是却一路过关斩将坚持到了现在。”　　“什么‘你们周家的妹子’……”孙华斜了他一眼：“首座说暂记周家名下，可不代表人就是你们周家的。”　　“哎呀孙叔，你这是赤.裸裸的嫉妒。”周舟厚着脸皮笑道：“反正就算入了道场，也是进周家道场，说是我的人有什么所谓。”　　　　这概念偷换得有些快，从暂记名弟子，到周家的妹子，再到周舟的人。　　“怎么，你还想跟周毅争不成？”一个不是剑首的周家次子，又有什么他的人可言？　　周舟被怼得没话说了，只得闭嘴。　　“你要好好努力……也不至于走到这个地步。”孙华恨铁不成钢地叹息了一声，不过想想这毕竟是细柳堂的家事，也就不便继续说下去。　　　　打断这个话题的，是场间再次扑闪的三道白光。　　白光散尽，两男一女的身影彼此相对而立。　　　　两个世家弟子气汹汹地对着那名少女怒目而视，眼中还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他们怎么可能会跟这个不是剑阁的家伙打了个平手？　　　　“你——你竟然拽着我们落剑池！”其中一个人出声质问。　　场上所有的目光本就聚集在他们身上，这话刚出口，人们的视线就纷纷落到了双笙那边。　　　　双笙仰着头，深呼吸了一口，再次低头望他的明亮水波中带着不解，不急不缓地微笑道：“怎么，你们偷袭我、埋伏我、围攻我就可以，我拉两个人垫背就不可以？这是什么道理？霸王条款吗？”　　扑哧一声，孙华身后的周舟笑成了狗。　　他望向双笙的眼中除了止不住的笑意，还带着一抹赞赏。　　　　走出第一关道场的双笙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感觉身体被掏空”。　　然而她身边的赤霄却异常亢奋，大有“大仇得报”的快意。　　　　“你要是早拿出这种气势，也不至于一开始这么憋屈。”　　“我要是一早拿出这种气势，可能待不到三十分钟。”双笙瞥了他一眼：“而且我并不觉得憋屈，我有我的赢法。”　　　　第一关，她自认为自己完成的不差。　　接下来的两关，只要不出什么大问题，应该能够顺利入学才对。　　毕竟“灵”和“心”这种虚妄的东西，她觉得不会比“体”的测试更难。　　　　然而，等到她手按在测试“灵根”的五色石壁上时，她就发现自己错了。　　那原本应该闪烁五行对应颜色的石壁……　　　　　　——毫无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