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众人散后,赖嬷嬷已经得到了消息,颤巍巍由两个小丫头扶着走了进来,见贾谨坐在椅上,看她前来,也不起身相迎,内心十分不悦,这赖嬷嬷在荣国府受主子宽待已久,便是那杀伐决断的琏二奶奶,若见着她,也要见礼客套,这大爷架子也太大了,就是他老子大老爷待她,也不曾这般慢待过。 赖嬷嬷定了定心,带着笑对贾谨道:“大爷,下头人不听话,不服管,请大爷万不要放在心上,为这起子小人不值得气坏了自个身子,他们哪里担得起,赖大这个孽障处事不力,主子定要严惩才好,凭他看谁的面子,主子给他脸,他才有脸。” 这番话是赖嬷嬷听说主子要重罚赖大,她在来的路上想好的,她想着,大少爷又怎样,无论如何也该看老太太的面子不是。她请求重惩,大少爷定会高高抬起,轻轻放下。 贾谨并不接话,笑看沈三七,沈三七膛目结舌,简直猪队友,老子给你们赖家卖个好容易吗?赖大恨不得昏死过去,娘你素来精明过人,你求情也把情报打听准确些,赖大再顾不得其他,忙对赖嬷嬷道:“娘,大爷已经罚过我,我是心服口服的,娘,你老先回去吧。" 贾谨笑道:“嬷嬷如此深明大义,我若照着方才发落,定有人说我太过徇私,惹人闲话,既然这么着赖大免去总管之职,降为二总管。” 贾谨沉思片刻道:“大总管由林之孝替补,账房的事宜,请周吴教头二位监察,山姜的术算颇有天赋,请他主理罢。” 黄芪笑着应了,听完贾谨的话,赖大如丧考妣,垂头丧气,这从哪说的,真是倒了八辈子霉,原是罚几月的银米的小事,怎么被母亲三言两语把个好好的大总管给撤了职,丢了职是小事,横竖凭他赖家复职早晚的事,这丢脸事可就大了,以后还怎么见手底下的那起子势力小人,赖嬷嬷更是傻了眼,慌了神,你这个大少爷怎么不按常理出牌,我可是服侍老主子的人,年高体面的老人了,老太太可是见天待我于座上宾的,你怎么敢?怎么敢?赖嬷嬷怒急攻心,直接气昏过去。 跟着赖嬷嬷的两个小丫鬟立刻慌了神,赖大更是扑到赖嬷嬷身上哭爹喊娘,高声痛哭,院里的人十分慌乱,贾谨痛斥道:“慌什么,还不派人去请大夫,再去拿软椅来,将赖嬷嬷抬进屋里。” 赖大故作未闻,仍是一味哭喊,贾谨随手将茶杯扔了出去,怒喝道:“哭什么,将自个母亲气晕了,你倒有气性大哭,可见是个虚孝之人,连老娘的生死安危都顾不得了。” 听了这话,赖大恨不得自个也立刻昏死过去,贾谨这话何其毒也,将赖母的晕厥,偌大顶不孝的罪名死死扣在他的头上,这世道,不孝之名何等诛心,他虽是个下人奴才身,可自来在这京中管事奴才堆也是略有几分声名的,怎么这贾大爷三言两语就把个不忠不孝的声名冠在了他的身上,可这是主子说的话,他不过一介奴才身,又该向谁去分辨,难道要对主子争辩不成,赖大这会子只能在心里不停的求爷爷告奶奶,祈祷赖嬷嬷千万不要有事,就大少爷这等心狠手辣的人品,若是赖嬷嬷有个万一,他赖家绝对没有活路。 正在这时,鸳鸯过来了,看此番情形,乱糟糟的,唬了一跳,鸳鸯缓了缓神,目不直视越过赖大,走到沈三七贾谨跟前行了礼,方道:“请七大爷,大爷安,老太太听说此处吵吵闹闹,让我来问问缘由。” 赖大正欲插话,却看到黄芪正嘲弄的看着他,再看鸳鸯正候在贾谨面前回话,赖大脑子转了转,到底未敢多嘴。 贾谨对鸳鸯道:“不过是几个小厮不懂事,于二叔书房前高声叫嚷,才刚我已经命人罚过他们,赖嬷嬷一贯忠心,听闻此事有赖大总管察顾不力,很是于心不安,特来请我重罚赖大管事." 鸳鸯道:“老太太才说道,家下人等经年宽和,倒纵得他们愈发心大猖狂起来,请大爷务必严惩为好。” 贾谨颔首应道:“祖母的意思,我明白,累祖母费心,是我之过”。 鸳鸯关切道:“才来的路上,我听人说,赖嬷嬷晕过去了,可有大碍,老太太正今个手痒,打叶子牌凑不齐人数呢." 鸳鸯在打牌加重了声音,贾谨并不在意,对鸳鸯道:“请祖母另寻人牌友吧,赖嬷嬷方才被赖大这个好儿子气晕了过去。” 鸳鸯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什么,赖大不晕也得晕了,他只恨为什么晕死的不是自个,竟要生受这等天下不白之冤,赖大的喉中一甜,险些吐几口老血以证清白,赖大无意间看到七大爷别有深意的眼光,硬生生咽下顶到喉的鲜血,暗自告诫自己,他赖家有机会,还有机会,不能得罪荣宁二府,背主的名声,赖家担不起,荣国府赖家也开罪不得。 赖大悲泣对鸳鸯道:“烦请鸳鸯姑娘通传,赖大管事不力,母亲怒火攻心,这才晕了过去,这全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扰了老祖宗的兴致,实在罪过。” 鸳鸯看了看颤抖着身躯跪在地上的赖管家,周遭里泛起了丝凉意,直刺入骨,鸳鸯怔了片刻,方躬身回道:“即是如此,我这便去回老太太。”板正行了一礼,鸳鸯便告退了。 走在路上,鸳鸯的内心冰凉,又苦又涩,她从来不曾这么正视奴才下人与主子的区别,她受贾母爱重,蒙府内凤姐等各位主子的敬重,竟有些忘形了,鸳鸯无奈的扯了个笑,她素来是最稳重的,可哪个女孩子家待花期长成,不会有点小心思呢,历数府内各位主子吧,她掌管老太太的私房,这些当家大爷们是不会允她外嫁的,她本将心意,微露了些在贾琏身上,这于她而言,轻而易举,贾琏已是最好的选择了,大老爷是那般爱色花心之流,二老爷迂腐,宝玉待女孩虽好,却只不过是个孩子,她只想在有限的余地里选个最稳妥的归宿,孰料,府里来了位七大爷,是丧了妻,另有子女,鸳鸯知道依自个的身份,做不成正妻,本想着,七爷那般人品才貌,做个姨娘岂不比贾琏安稳的多,这真是天赐的福分,不曾想,再不曾想到,老太太与大太太说起话来,竟说七爷的沈家家风是不许纳妾的,唉,鸳鸯心里长叹声,她素来自恃聪明稳重,却险些栽在了这个不该有的心思上,今番大爷的这番发作,方让她更加看清楚了自己的心,何等痴心妄想,她与七爷的身份岂只天壤之别,那赖家是贾府的世代家生子,那赖嬷嬷更是老太太都敬她两分,赖大更是一府的管家,大爷还不是随意处置了。鸳鸯叹了口气,庆幸那点见不得人的心思,早早熄了。 沈三七若有所思看了眼贾政的书房,心道看来二叔这回倒要做个明白人,宁愿顶着子侄不敬的名声,也不肯出来蹚这滩浑水,这么大的动静,二叔便是睡得再实也该被吵醒了,闭门不出,这是装迷糊装到底了,没想到,二叔竟有这般疼爱子侄之心。 贾谨顺着沈三七的眼神看过去,长叹声,二叔自来不是果断的人,这次倒下定了决心,摞开了手,已是难得,贾谨的内心涌上些悲意,二叔也曾是诗酒放诞之人,也曾立志要效魏晋名士,然屡考屡败的战绩,让二叔彻底歇了那些狂放心思,当二叔发现敬大伯被迫辞官时,二叔便发奋读书,努力上进,可二叔不知道,不明白,当今怎会允许仁孝太子的拥护者,有出头之日,历代皇室怎会容忍,开元勋贵有势大之机,贾家自武起家,若再有文臣大吏,那对于朝廷不是福而是祸,四王八公世代相交,只看前北静王爷宠妾灭妻,满城尽知,曾恩爱有加的前北静王与北静王妃形同陌路,老死不相往来,又为何北静王宠妾连生五子无一存活,真的是体弱吗?先北静王妃吃斋念佛,不理事务,宠妾在王府只手庶天,北静王世子平安长大,顺顺利利继承王府,这运道何等之好,好的就像是被人安排好的,现任北静王的风流之名天下尽知,喜好男色,重姬妾,好一出欲盖迷彰的大戏,只是不知,这戏中,又有几人真正入了局,这世上永远不缺少聪明绝顶的人. 贾谨止住了那些悲天悯人的心思,在这个皇权为上的时代,如果没有过人的心术,就该承受命运世道强赋予你的不公.顺心如意是这个世上最荒诞的词,这天下何曾有过真正的顺心如意之人. 二叔不肯相见,贾谨与沈三七不再强求,两人走回了外书房,二人所到之处,各处家下人等无不恭敬顺从,战战兢兢,贾谨的声名在贾府的下人心里已经深深打上了烙印,这位大爷连赖管家都敢随意发落,他们这些人,可没有赖嬷嬷的体面,赖嬷嬷的尊荣已是他们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贾谨三七走过的地方,家下人等个个胆颤心惊,慌手慌脚,唯恐犯丁点的错,三七不甚赞同的对贾谨道:“谨哥儿,发作下人固然是应该,你做事素有成算,只是,我看依这个情形,明日你的罗刹之名满城尽知。” 沈三七带了几分忧色道:“为官者,最忌声名有损,你比不得我,我尚有个武举之名,你并无功名在身,百官本就对你心存不满,明日你毒打随侍,不敬长者,待下不慈,大好的把柄送给人家,这岂不是自讨苦吃。” 贾谨笑得神采奕奕,轻声吐出几个字道:“请君入瓮,求之不得。”沈三七恨不得甩他个耳刮子,老子是比不得你聪明,现在都没猜到你打什么迷津,能不能好好的维系手足之情啦,老子为你悬着心呐。 再看贾谨笑得愈发有些高深莫测,沈三七表示,为兄的心真的好累,摊上这么个手足,老子上辈子是造了什么孽哟,贾谨无意解释,沈三七懒得再问,反正他知道谨哥儿不是自寻死路就放心了。 二人走到降紫轩时,见大门开着,临时起了兴致,提步入院,降紫轩封了多年,近来方被整修,院内诸多花草树木,因正值寒冬,满是枯木萧索之意。 贾谨望向院内的那青花缠枝的窑坛,眼中闪现深深的怀念,他从来不曾亲眼见过此物,却听姑妈多次提起,此物原为外祖母的陪嫁,母亲听闻姑妈甚是喜欢水芙蓉,特向外祖母讨来,送予姑妈,姑妈珍之爱之,欢喜至极。 这些已是近三十年前的事情,此物相连的三个人,外祖母在张家被流放之日自尽,母亲与姑妈想来已经在地府相逢了,唉,贾谨的眼中光华闪烁,似有泪落下,每每想到母亲,总是令他悲痛万分。 沈三七拍了拍贾谨的肩膀,无声宽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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