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夏天来得格外的早,未到六月,三十六七度的天气就已盘踞我市,位于顶楼的高三一班深受高温之害。老空调的制冷效果很差,班里关起门窗,却也比外面低不了几度,打开窗子,又是扑面而来的热浪。我坐在第四组靠窗的位置,每天都能听见吩咐我操作窗户的声音。 譬如现在,于阳坐在我身后,一边用试卷给自己扇风,一边跟我说:“你把窗子开一条缝吧。” 我推开窗户,夜晚的暖风扑面而来,空气暂时的流通给我们带来了暂时的舒适,几秒钟之后,却又将我们包裹在一个更大的熔炉里。我叹了口气,拿起桌上从小卖部买来的十块钱一瓶的冷藏酸奶,一饮而尽。于阳坐在我身后已经有接近一个月的时间了,在倒计时的最后时刻,他终于安静了很多,不过这种安静,是与他之前相比。 除去今天,距离高考还剩下九天了。 今天早上的晨会,学校停止了跑操,原本色彩单一的高三楼天井布满了红色的横幅。我们穿着统一的红色高考T恤,站在天井下,看着高一高二的学弟学妹们从楼上抛下红色的标语,听着震耳欲聋的“决战高考”,似乎有那么一瞬间,热血沸腾,不惧一切,一心只想抓紧时间再多看两道题。 晨会过后,班里弥漫着大战之前的气息,不是压抑,而是适度的紧张,每一个人都巴不得在短短的课间十分钟,做掉数学卷的前十二道填空题,连在最后时刻回归的夏初也不例外。 但是,这不是所有即将高考的学子全部的心态,听童晓枫说,他们班已经有很多人出现了情绪崩溃的情况,甚至有人因为害怕高考,已经逃学半个月了,至今没有消息。 一切都进入了个位数的倒计时,总觉得周围和平常有什么不一样,又觉得其实还是一样的。于阳每天开始收集他喝光的每一瓶饮料,每天在桌上放上六个,像保龄球瓶一样,孟羽时嘲笑他像个捡破烂的,他脖子一梗,说的理直气壮:“这是老子的法阵!” 我笑着看着这一堆花花绿绿的瓶子,问:“用来捉狐妖?” “什么啊!”于阳一边嫌弃的看着我,一边把他的宝贝瓶子护在臂弯里:“这是保佑老子考试的。” 时间分秒不息的奔腾着,原本充实而漫长的日子到了最后,却过得很快。今天,愿望树长出了树顶最后两片嫩叶,从此枝繁叶茂。 六中是高考的我们区唯一的考场,全校的高三学生因此可以享受地利人和,但是,我们必须提前一天离校,以布置考场。 最后的一天,从早晨就有一点不一样。迎着晨光,进入六中的大门,灿烂的阳光映在雪白的墙上,通往高三楼的一路都闪着金光。今天不用晨跑,早自习也没有做英语听力,李老师端了把椅子,坐在讲台上,和陈思宇他们聊天。陈思宇在复习备考的几个月,终于舍得丢下一些数理化,转而强攻语文和英语,进步显著。在后来的模考里,他的语文成绩终于能够及格,英语也能拿个六十来分。 不仅仅是早自习,今天上午的物理课和数学课,老师也都没有讲课,渐渐发福的物理老师趴在讲台上打盹,数学老师在最后一节课堂上,打开投影仪,放起了暴走大事件高考特别版。每一堂“最后一课”上完,我们都在鼓掌,不知是庆祝,还是致敬。 中饭的时候,我和童晓枫像之前任何一个平常日子一样,挤在热浪中狂奔,以期更快的打到饭。六中食堂的饭菜水平还是一如既往的稳定,咸的要命的盐水鸡腿和脆脆的炒青菜,还有像白水一样的汤。从四月开始,班里越来越多的同学开始带饭,一到吃饭时间,很容易看见校门口黑压压一片送饭的家长,老班也曾笑着说,这就是高三的常态,显然,她看惯了。 下午午休过后,温度逐步攀升,班里的老空调在最后的时刻,意外的冷气十足,我甚至觉得手脚被吹到发凉,要在外面披一件衬衫才行。午休过后的英语课,李老师没有像平时一样,在一点半进教室的那一刻,拍手叫大家起床,没有卷子,也没有单词听写,她一直看着时间到了两点,才弄出了点声响,让大家自己复习。唯一坚持原貌的恐怕就是周瑜大人的语文课了,她在这两年里,她几乎是做到了不布置作业,因为她课堂上的干货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完全没必要在课下再行吸收。她在讲卷子,三校四模联考的论述类文本阅读,答题技巧我早已了熟于心,因此视线便不在卷子上。 周瑜大人身着一条碎花长裙,笔挺的站在讲台上,大波浪的长发被她高高束成马尾,只余额前碎发。她手里捏着卷子,神情还是专注又认真,眼眸发亮,闪烁着智慧的光芒。因为是语文课代表的缘故,我与她的接触要比其他老师更多一些,感情自然要更深一些,听着她清亮的声音,我似乎开始有些舍不得了。 最后一节语文课,被老班拿来布置教室了。终于到了最后的时刻,先是分发准考证下去检查和2B铅笔。接着,随着准考证被老班收上去保管,所有人都开始收拾自己的东西,伴随着周瑜大人的声声叮嘱:“考试那天一定要穿校服,准考证我到考试那天再发,省的你们给我搞丢了麻烦……” 桌上的书越来越少,课桌终于露出了完整的白色肚皮。于阳把他收集的瓶子都丢进了大黑色垃圾袋,然后趁着倒垃圾,一股脑儿丢进了一楼蓝色大垃圾桶。前后板报被大大的白布遮住了面孔,文化墙上的倒计时数字停留在一张红色的“2”,很快,它就被孟羽时胖乎乎的手摘下,扔进脏兮兮的垃圾桶里。 我和周瑜大人站在另一面文化墙前,一片片摘下愿望树的叶子。周瑜一边摘,一边念上面的句子,她嫌弃的拎着一张来自杜文轩的叶子,笑着念:“‘上清华,找学姐!’你看看,这帮家伙,瞎写!”言语间其实是掩饰不住的自豪。 我笑着点头:“平时让他们写一张纸条要了命了。”说着,我回头看了一眼站在座位边的杜文轩,他背对我,和一个披着头发,穿着灰色秋季校服的外班女生相谈甚欢,女生白白净净的,一张小小的圆脸,笑起来露出酒窝两颗白白的兔牙,很是可爱。 整个班级现在处在忙乱之中,杨帆拿着他的秋季校服和马克笔,四处找人索要签名,没一会儿,一件干干净净的衣服上就满是涂鸦,这个黑乎乎的大男孩将签了名的衣服穿在身上,笑得都没了眼睛。 我把叶子夹进老班交给我的黑色本子里,回到座位上。夏初已经背上了书包,他的学习资料不多,正在帮于阳把东西收进整理箱里,我看了看我那被撑得滚圆的书包,还有挂在一边已经方方正正的帆布袋,长长的叹了一口气,这是真的重啊。 “嘿,看这里!”我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身边清脆的拍照声,夏初举着他的苹果手机,对着我就是一顿狂拍。我懵懵懂懂,傻乎乎的对着镜头比了半天的V。 “你看,挺好看的!”夏初说着,把手机屏幕塞到我眼前。照片里的我,穿着白色的校服,背靠白墙,咧开嘴笑得无忧无虑,你别说,夏初的拍照技术还不错。 得到了我满意的答案,夏初捧着手机,开始满教室的拍拍拍,马上就要离校了,老班自然没有去管束他掏出手机的行为。见老班不管,班里偷偷带手机的同学纷纷开始求合影。没有哭泣,也没有沉默,所有人都像过节一样,热热闹闹的度过这高考前的最后一课。 “滴滴滴,滴滴滴!” 六点的闹钟准时响起,我像是有心灵感应一般,在闹钟响起的前三十秒,率先睁开眼睛。这是三年来我为数不多不被闹钟唤醒的早晨,今天一定有好运气。我揉揉眼睛,跳下床拉开窗帘,窗外曙光初现,天边一片灿烂的金色,小区里还是一如既往的安静,偶尔还能听见鸟鸣阵阵。 “起来啦!”预备对我进行二次唤醒的老妈打开了卧室的门。 “嗯!”我揉了揉眼睛,快步走出去洗漱。 餐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饭,是一碗汤圆儿,这是我平时最吃得惯的早餐。我能感受到一家人今天的小心翼翼,在这重要的日子,他们又想看着我把早饭吃光,又害怕围观做的太明显影响到我的情绪。但事实是我现在心无旁骛,心里想的,只不过是虔诚的把自己该做的事做好而已。 出门之前,我又拉开书包拉链,进行不知道第多少次检查。 OK,2B铅笔,透明笔袋,身份证,黑色水笔,装了凉白开的透明水瓶,餐巾纸,齐全。 七点半,我坐上老爸的小电驴,准时出发。为了防止今天被堵车耽搁时间,老爸特地选择了用灵活的电动车接送我。到学校的时候,校门口已经开始聚集家长,门口的保安正在安排家长进入路边树荫下的橙黄色棚子下避暑。 我跳下车子,走向校门口。 校门口站着两排执勤的警察,手拿警棍,腰间还配着□□,最外面的两名警察手里各牵着一条高大威武的德国黑贝,两条狗坐的笔直,伸出粉色的舌头,颇有节奏的喘着气。高三年级所有的班主任都穿着大红色的战袍站在门外,手里拿着我们的准考证。周瑜大人一眼就看见了我:“和弦!”她向我招手,并递上我的准考证。 我点点头,没有说话。 “我们班人都在花坛那儿。”她说着,拍了拍我的后背,又指了指大门后面的花坛,示意我赶紧过去。 我拿着准考证和身份证,准备给门卫好好检查,不过门卫大爷看我穿着自己学校的校服,只是接过我的准考证瞟了一眼,就点头放行了。 六中是元华区唯一一所有做高考考场资格的学校,因此,我们六中人有着完美的地利人和。我顺着主路走了没两步,就看见了披着全班签名涂鸦的杨帆。今天,学校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不一样,大家嘴上说着不紧张,实际上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根紧绷的弦。我站在一边,跟他们吹牛,说着说着,手心里就不自觉的沁出了一层汗。 周瑜大人在门口发完准考证,就进来找我们:“来,给你们增加一点幸运值!”说着,她从帆布袋子里拿出了两张亮晶晶的东西,我仔细一看,是各种各样的小贴画,有笑脸,还有爱心。 我平时从来不信这些玄学,但是今天还是虔诚的将红色的小爱心贴在身上。入考场之前,我们又像小高考时那样围成一圈,把手叠在一起,大声的喊:“加油!”男生的声音聚拢起来,雄浑有力,给了我很强的安全感。 我们的考场在高一时的那栋楼,二楼,位置很熟悉,两个物化班被拆分在三个教室里,每个教室大约三十个人。广播里放着考前必备钢琴曲钢琴曲《雨的印记》,我跟着大家一起走上楼,书包放门外,准考证和身份证放桌角,透明水杯放地上。在发卷子之前的漫长等待时间里,我的心跳变得越来越快,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剥去了最后一层防护的外衣,送上砧板的鱼肉。 不过一切都在拿到卷子的一刻急速停止了,我的肾上腺素急速分泌,迫使我将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试卷和答题纸上。温度的冷暖,前后的响动,以及窗外吹进来的风,都不能分走我的一丝精力。 高考,对于高三学子来说,是千军万马过独木桥,当然,我亦是行人。这三天,从早上九点到下午五点,每一分每一秒都弥足珍贵,因为此刻,命运之书被我们踏踏实实的攥在手里,完全由我们执笔亲自书写。 我保留着之前的习惯,绝不在最后一场考试结束之前和别人对答案,等待进考场之前的三十分钟,我也尽量避开对答案小分队,因而这三天过得十分平静。最后一天的下午考化学,对于一个已经做了三年高考卷的我,这张卷子是简单的,但是简单,并不意味着我有资格大意。离交卷还有十多分钟,我已经把整张卷子完完整整的检查了两遍,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我就这么看着教室前方的时钟一分一秒的往前走去,看着太阳一点点的西斜,在教室前方留下橙黄色的柔和光束,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复杂情绪,有兴奋,有焦急,还有一点点的无奈,就像是在看一个已经知道结局的电影,有心理准备,却又无可奈何。高中生活,就要结束了。 顺着白色的走廊,顺着人潮,我走出了教学楼。童晓枫披着件蓝色衬衫,手里拎着蓝色的帆布袋子,站在开了花的合欢树下等我。她显然是被考傻了,面无表情的。 “老班让我们留一下拍合照,你要等我吗?” “那我还是先回家吧。”她脸上终于有了表情,只不过是沮丧。 我大概也被三天的考试考傻了,除了点头之外居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木然往我们之前聚集的花坛处走去。 周瑜大人在学校中心广场站着,旁边已经围着很多我们班的人,考试之前我们说好,要在结束的时候留下一张属于高三一班的合照。 “和弦,这边!”孟羽时率先看到我,笑着冲我招招手。 离开考场,和熟悉的同学待在一起,我才渐渐改变了三天来僵硬的表情,无所顾忌的和他们聊起天来。不仅是我,所有人都是这样。没有疯狂的撕书,也没有咆哮和哭泣,有的只有像平常一样的聊天,只不过每一个人在这一刻,都卸下了三年的重担,享受片刻真正的自由。我相信,这张照片里的每一个人,都会露出这三年来最最灿烂的笑容。 走出校门的时候,围观等候的家长已经少了很多,记者都撤走了,威风的警犬也没了踪迹,只有两个拄着警棍的警察还带着配枪站在门口,校门口挂着的红色高考祝福语经历了三天的洗礼,早已不如先前挺刮,中间耸拉着。老爸依旧没有开车,他举着相机站在小电驴边,对着出校门的我就是一顿狂拍。 “你拍之前能不能提前说一声啊!”我快步跑到他面前,伸手就是一巴掌。 “考的不错吧?”老爹一脸坏笑,随着高考的结束,他心中的弦也松了一半。 “还行还行。”这么多年,一出考场被问起考试情况,我永远都是这四个字回答。 “哦,是嘛!”他接过我手上轻飘飘的书包放在车篓里,跨上座位,然后转头对我说:“回家好吃好喝!” 工作了一天的夏日骄阳此刻已经失去了它的威力,只余漫天霞光,一路上凉风习习,仿佛此刻还是仲春天气一般。回到家里,迎接我的老妈开门时露出一排牙齿的大笑脸,是爷爷奶奶喋喋不休的关心与询问,房间的书桌上摆放着送给我的新笔记本,还有一桌子我爱吃的菜:卤菜店的麻辣锁骨,可乐鸡翅,烤鸭,蚝油生菜还有西红柿鸡蛋汤。 在这一刻我忽然意识到,或许多年以后我会忘掉所有的题目,但是会永远记得这个初夏傍晚的奇妙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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