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逢霖院,屋檐下结着一排莹亮的冰棱,冬日的阳光温热,冰棱稍有融化,滴下的水珠在廊下串成一条条水色帘幕。    徐云期在廊下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抬眼望向庭院中的碧蓝晴空,几株腊梅迎风而立,姿态优美,多日来心里的阴郁仿佛一扫而空。    她的身体也见好了,大好时光,浪费了倒是可惜,窝了这么长时间,人都要生锈了,不如在这都护府里随意逛逛,看看景儿。    随即叫上捉月和逐青两个侍女,披上一件御寒的白色狐裘披风,三人迈出逢霖院。    都护府位于西北,自成一派古朴敦实的风格,地上铺盖的青石纹理挺直,几处石雕亦是气度雄沉,目之所及的亭台楼阁,无一不给人一种恢弘之感。    空气微寒,冷风萧瑟,更添了几分肃穆,三人不紧不慢,行到了一处清池之畔,此池十分清澈,水光潋滟,冬日暖阳照射之下,泛起粼粼波光。西北常年干旱,水源稀少,这池水倒是难得。    湖风阵阵,拂面而来,一旁的侍女逐青替徐云期拢了拢披风,笑道:“徐娘子可是欢喜这莲池?其实呀,现时之景只是尚可,待到夏日满池的莲花盛开之时,才是这莲池最美的时候呢。 ”    徐云期观池水之美,只觉得满目生辉,她点点头,夏日?那自己恐怕是无缘得见了,不知道这满池莲花盛开之时,该会是何种美景?    沿着湖畔信步走了半圈,莲池一侧是一处宽阔的空地,地上铺的石砖倒是和别处不同,不知从何处传来几声箭羽声,徐云期目光搜寻一阵,花木相隐之间,一时寻不到声音的源头。    几支箭羽飞速而至,正中在对面的几个箭靶之上。    一个着青衫的男子快步朝徐云期走来,他年龄约莫二十上下,气质英武,对着她恭敬一拜,道:“徐娘子,此处是将军习射之地,您要是有什么事儿,还请您稍候片刻,将军随后就来。”    徐云期讶然,往那片枯树底下看去,果然,那里站着一个巍然的身影,正是赵豫戈。    看来,刚刚那几支箭羽就是他射出的,果然是百发百中,弦无虚发。    她连忙摆摆手,讪讪道:“我只是路过此处,并不知将军在此,请你转告他,无甚要事,我们很快就会离去。”    话音刚落,就见对面有一人已经大步走来。    边走边用手中的汗巾擦拭着额际和颈脖上的汗液,冬日寒风凛冽,他内里就着了一件单衣,已经被汗水浸湿,外罩着一件玄色锦袍,似乎是看见来人,出于礼貌,刚刚才草草套上的。    赵豫戈只要闲时得空,就会来此处晨练,有时为了尽兴,时辰也许晚些,倒是没有料到会在此处碰上徐云期。    此处平日里十分安静,突然间来了三个女子,说话声叽叽喳喳,他耳力过人,她们一到这莲池畔,就被他给注意到了。    抬眼直视与他相对而立的徐云期,她肤色白皙,病体初愈,透着几分莹润的光泽,一身白色狐裘,越发衬得她冰肌似雪,唇瓣殷红。    这个女人,美则美矣,就是一双眼睛里空空荡荡,十分空洞,好像里面什么都没有,什么都看不进去了的样子。    像一只质地清透的瓷器,釉面色泽如琥珀,散发晶晶白气,可却独独失了灵魂。    从那日去探望她过后,他就如此觉得了,心里还在暗自纳闷,她在长安应是锦衣玉食、无忧无虑才对,这种寡淡漠然的眼神,出现在十五岁的长安贵女身上,着实是有些令人诧异。    直到他顺着她的话,去查了查晏昔这个人,才发觉此人就是那个与她定下过婚约,和她有过绕床竹马情谊之人,两人情投意合,两情相悦。不仅如此,晏昔此人,早已命丧于流放途中,尸骨无存。    只是她的执念居然如此之深,千里迢迢跑到西北来,还托自己帮她去找一个已死之人。    赵豫戈目光放在她此时低眉顺目的一张脸上,她的眼里死水一潭。    痛失所爱,伤入骨髓,才会让她变成现在这般吗?    徐云期见赵豫戈一上前来,只是沉默地打量着自己,目光带着些许审视,心下怕他恼怒,便开口道:“赵将军,今日阳光正好,我们三人就趁兴出来走走,若是打扰了你晨练,实在不是有意为之。”她的确不知他会出现在此处。    赵豫戈加深了在她身上的目光,神色瞧不出喜怒,他的声音不徐不疾:“无妨。”    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又看她一眼,道:“早在长安之时,我便时常与徐兄切磋比箭,两人实力算得上是各有千秋。你是他的妹妹,不知对骑射可有涉猎?”    徐云期乍然听他发问,诧异地望向他,她自然是学过的,不过自己这点三脚猫的骑射功夫,如何能如得了他的眼?    她对他礼貌一笑,道:“将军过谦了,家兄虽然精于骑射,可真要是和将军比试起来,只怕是败多胜少。至于我的骑射,云期自小惫懒,就更是不值一提了。”    这倒是所言非虚,赵豫戈的确武力过人,不然也难以担当安西都护一职,兄长的骑射与他比略有不及。    赵豫戈闻言嘴角一扯,脸上神色松缓许多,朝徐云期道:“不必自谦,随我来罢。”    将手中的汗巾一把扔给一旁的青衫侍从,在转身之前丢了个眼神给徐云期,意思是让她后面跟上。    她无可奈何,只能皱着一张玉容跟上。    赵豫戈走到一排置放各种武器的架前,随手拿了一把大小适中的雕花木弓,望了一眼箭靶的方向,随即将弓递给徐云期。    “来,你且随意试试。”不知是不是一瞬的错觉,他的眸光似乎比方才温和了几分。    徐云期心里一片呜呼哀哉,见他一副认真的模样,只好硬着头皮接过那把弓,手握在那木料上,还残留着些许温度。    “那…我就献丑了。”无可奈何,看来今天这个面子是保不住了。    她从侍从抱着的箭筒里抽出一支箭羽,随即身躯挺直,两脚开立,拉满弓弦,瞄准箭靶,全力射出一箭。    破空声响起,这一箭射中箭靶,离靶心却依然有着一些距离。    徐云期盯紧前方,果然,和她平时的水平差不离,实在有些拿不出手,她颓然放下双手,一手握着弓,看向赵豫戈,朝他无奈眨了眨眼,看吧,我就只有如此的水准了。    赵豫戈三两步上前,两人只有几步之遥,他神色看不出端倪,颔首道:“你年岁尚小,又是女子,能做到这样,已经算得上是不易了。”    说罢他接过徐云期手里的弓,取了一支箭羽,摆好姿势示范了一番,他背脊挺直,手臂筋肉隔着衣料隆起,正中红心。    徐云期会意,好像是有那么些不同,又说不上来具体是哪里不一样,她略一沉吟,打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力握住木弓,指尖有些微微泛白,拉满弓弦。    然而,黑色箭羽一闪而过,还是未中。    她重重呼出一口气,眼中有懊丧之色。    赵豫戈却好似浑然不在意一般,从箭筒里拿了一支箭递给她,道:“再试一次,上满弦。”    徐云期有些不愿再试了,不过心里憋着一股气劲儿,她还就不信了,自己还能三发不中?按照他说的摆好姿势。    弓刚刚拉满,她忽然感觉到背后好似突然一热,是另一个人体温的靠近。    他站在她的身后,将那只带着薄茧的手掌握住她拿弓的手,手掌温热,他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让徐云期有些慌乱,一阵呼出的气息喷在她的颈项之间,让她有些无所适从。    被人突然近身,她有些不适,不受控制地往后退了半步,只感觉身后是一块铜墙铁壁,身后之人的手臂半圈着她,肌肉臌胀。徐云期嗅到他身上的轻微汗味,若有若无。    她不知如何是好,正当她有几分走神之际,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    “松开些,你太用力了,要保持稳定,就要力道适中。”声音低沉,好似近在耳畔。    她连忙稳定心神,稍微放松握弓的手掌上的力道,依然用心瞄准,覆盖在她手背上的那只手掌也随着她一齐发力,嗖的一声,箭矢射出。    这一箭力道十足,将靶心穿透,红心处出现一个洞口。    徐云期暗叹一声,这差距也太过明显了些…要是阿兄知道自己今日这样不争气,被别人手把手教着才堪堪射中一箭,怕是要恼恨到敲自己两下了。    她转头,倒退两步,拉开两人的距离,朝赵豫戈抱拳一拜,低头不去看他的眼睛,道:“将军神技,云期远不能及,受益匪浅。”    赵豫戈眉目间似有几分快意,他展颜一笑,露出一排白齿,与他硬朗的面目不同,他的牙齿洁白,颗颗圆润,笑起来带着一丝似女子般的秀气,这个笑容一闪而逝。    徐云期见他开怀,一副十分受用的样子,暗想,还好自己这马屁没有拍到马腿上,还是蛮有用处的嘛!这位赵将军好似很喜欢别人夸赞于他,大抵这类少年得志、心高气傲的人,都是如此吧?    练罢箭艺,两人到亭中小坐休息。    亭中四下通明,微风习习,光线极好,案前摆了一套青釉茶具,徐云期一落座就感到眼前一亮,朝赵豫戈看去,还真看不出,这位赵将军,还是个雅人呢。    她拿起一只茶盏,莞尔道:“九秋风露越窑开,夺得千峰翠色来。”这句诗中所指之物就是越窑之瓷,她手中这只茶盏正是出自越窑,胎质细腻、如冰似玉,不可多得。    “没想到,赵将军还懂得瓷器?”这真真是有些出人意料了,他看着像个只会武力的莽夫。    她恍惚想起,从前在徐府,晏昔最爱邢窑产的白瓷,类银似雪,朴素少饰,每得了一套上佳的白瓷,他都要偷偷拿给她看,如怀和氏玉璧那样的珍宝一般。    想到这里,她不禁哑然失笑。    对面落座的赵豫戈刚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见徐云期一坐下就神态自若,出口成章,与自己话起瓷器来,神色一僵。他只是看这瓷器好看,随手拿出来用了,并不知这是何种瓷。    他忽然觉得有几分不自然,面上却不显,端然道:“我不是个风花雪月之人,糙得很,倒是不知这套茶具的来历。”    “许是哪个下面的人送来都护府的罢。”他喝了一口茶汤下去,放下茶盏,抬眼看住徐云期,略一思索,补了一句:“你要是心悦,拿去用便是。”    徐云期忽然听他如此说,心道原来如此,我就说嘛,这厮一看就是个只会舞枪弄棒、刀尖上舔血的,饮茶赏器,吟诗作对,着实不适合他。    她朝他大方一笑:“将军太过客气,云期有逢霖院现有的那一套茶具,足矣。”    “另外,将军亦不必妄自菲薄,驰骋沙场,抗击外敌,实乃大丈夫所为。”徐云期如今寄人篱下,孤身在这西北,场面话倒是一套一套的,更何况,她还拜托了这位赵将军助她寻晏昔呢。    赵豫戈闻言亦是一笑,唇角弯起,他直视于她,一眼看破她的心口不一。他墨色的瞳孔加深了几分,自己的确有别于那些满腹经纶的长安公子。    话到此处,他倒是灵光一闪,想起来自己到底是何时听过晏昔之名了。    好似是几年之前,一篇《登楼别赋》在长安争相传颂,愿公当时还十分赞许,称其音哀气壮、声沉调远,有易水悲歌的遗韵。    而这篇传唱长安的《登楼别赋》,正是晏昔所作。    他忽然感觉到有几分不自在,语气转冷,道:“我确确实实是个粗人,此言非虚。”他用手指摩挲着那茶盏,看着徐云期。    她察觉到他的转变,神色有一瞬间的僵硬,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了,语塞当场。    亭中光影斑驳,空气却瞬间一滞。    半响,赵豫戈盯着对面徐云期一张欲言又止的脸,忽然觉得自己有些过于狭隘了。    佳人爱才子,世间常事而已,自己怎么突然介怀起来了,只不过是几句话的事,又何必如此刁难她一个小丫头。    他摇头暗叹一声,终究还是因为当年那件事,自己心中有隙,意难平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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