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挺拔身影从从门口的方向跨步走来,步子踩在编织精细的异域地毯之上,发出沉闷足音。 四周恭贺声此起彼伏,声浪洪亮,徐云期只是动了动嘴嘴唇,又随着众人一起坐下。 徐云期眼睫微颤,垂目看着被灯火照亮的地面,他的影子在灯光里一晃而过,随后落座在上首坐垫之上。 赵豫戈对年节宴席并不十分热衷,再加上近来诸事不顺,除了在徐四娘那儿碰壁之外,长安肃王府不时传来的消息更是令他焦头烂额,没什么心思耽搁,见人已到齐,便吩咐侍立的几名仆从开宴。片刻,除夕的丰盛佳肴一道道被端了上来,菜肴做的不似长安吃的那样精巧,有着塞外质朴之风,烤肉泛着油亮的色泽,香气勾人。 赵豫戈举杯与众人共饮,按例来说,除夕夜是要说些祝语的。他高举酒杯,与目齐平,声音朗朗,响彻在室内。 “新春至始,辞旧迎新,吾愿诸君此后意乐无忧,体康无疾。” 说罢,他仰头将杯中酒饮尽。 徐云期的视线一直只停在他的玄色纹金衣襟上,目光躲闪,没有多看。他字音清晰,说着最后的“意乐无忧,体康无疾”这八字的时候,目光是停驻在徐云期身上的。 在座的人都是都护府的亲信,平日里和赵豫戈关系亲厚,众人听了祝语,无不欢欣雀跃,室内喝彩声不断。赵豫戈笑笑,让大家吃肉饮酒。随后厅中石砌的戏台上传出一阵丝竹之声,彩衣戏子们衣着鲜艳,粉墨登场。 徐云期的侧旁坐着的妇人体态丰腴,口脂嫣红,一身银红色罗衣,是一位罗姓武官的夫人。这位罗夫人口齿伶俐,颇为健谈。 在座的诸位夫人都多少知道一些,赵豫戈前些时候从突厥人手里救出来一位小娘子,据说是皮相上等、气度翩然,被赵豫戈好生养在府中,捧在手心里护着。 今日一见,其人一身绯红衣裙衬着雪肤花貌,美人如斯,竟比想象中还要美上几分,纷纷暗道传闻果然不假。 罗夫人和其他几名夫人虽在心中暗自揣度徐云期不明不白的身份来历,表面上却不显山露水,她们语态热络,拉着徐云期话天南地北。 罗夫人笑意盈盈,语气谄媚:“徐娘子果然是长安那样的地方才能养出来的人儿,和我们这些粗鄙妇人可不同,来来,你身材消瘦,今夜可是要多吃些!” 徐云期讪讪笑了笑,不好推拒,把她们递来的酒多少都喝了一些,又夹了几筷子盘中烧得金黄的羊肉。 羊肉味重,她素来不惯,吃了几口便放下筷子。 几位夫人许是在敦煌待得时间长了,性格都少了拘束,你一言我一语,借着一点儿酒劲说些笑语,好不快意。 不知不觉喝的有些多了,徐云期头脑有些发热起来。 众人皆飘飘然,沉溺在酒肉香气之中。 言谈间,坐在斜对面的一位盛装女子忽然开口,对徐云期笑道:“徐娘子,听闻你前些时候刚从突厥恶贼手上死里逃生?这可真是了不得,好在娘子吉人天相,有攀高枝傍大树的本事,恰好碰上将军前去剿匪,不然啊这结果还真是难料。” 这位杨夫人开完口,一时间其余几个夫人都止了声,噤若寒蝉。 她的语气稀松平常,言辞间却毫不留情,尖刻异常。 她说这话时面带讥讽,先前也一直未曾出声,只是冷眼旁观众人嬉笑。 没想到,一开口就是放刀子。 众夫人眼神闪烁,都装作没听出杨夫人的语气不善。 徐杨二人一位是前都护将军韩敬玄的长女,一位是现都护将军赵豫戈的新宠,两位神仙打架,等闲之辈哪能跟着瞎掺合?一个不留神,怕是要两边都不讨好。 徐云期对上杨夫人笑里藏刀的眼,淡淡道:“夫人说的是,托了都护府的福,云期才能命大脱险。” 杨夫人笑笑,饮下一杯,徐云期也奉陪。 随后徐云期放下酒杯,目带冷意开口道:“不过夫人说的攀高枝傍大树是何意?云期愚钝,倒是有些听不懂了。” 杨夫人呵呵一笑,笑声十分刺耳:“我是何意,徐娘子心知肚明。” 徐云期轻笑一声,权当没听见。 她对这种来者不善的人十分反感,不欲与她多费口舌。从前的三姐周瑛是这样,如今的杨夫人也是这样。 要是都一个个去一较高下,那自己和她们又有何区别? 罗夫人看气氛僵硬,只好开口打个圆场:“你们看这道金鹿炙,将鹿肉片成薄片,涂上秘制酱汁,再加以炙烤,算是敦煌的一道特色…” 徐云期面色如常,不好拂了罗夫人的面子,掩下不快吃了几口鹿肉。 徐云期正在想为何杨夫人言语无状之时,一道清冷声音忽然从对面上首传入耳畔。 “徐氏,你不是七尺男儿,怎能这般肆意饮酒?这酒在地下存了数年,今日方才取出,寒气颇重,你旧伤未愈,可是忘了?”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够女席这边为首的几人听见,众人惊讶,面面相窥,神色各异。女席上多是成年妇人,也不乏几位云英未嫁的少女,她们闻言都艳羡看向徐云期。 上首的赵豫戈皱眉看着徐云期略微泛红的脸庞,这女子,每次参宴都饮许多的酒?他默默用余光看了她几次,她倒是来者不拒,谁敬酒就喝谁的,一点儿都不怕喝坏了身子。 侧头吩咐一旁的仆从道:“你去把徐娘子的酒水换成茶,另外再端碗醒酒汤来。” 仆从应是,动作迅速地把徐云期面前新添的那壶酒换成了茶水,又端了一碗热气腾腾的醒酒汤上案。 徐云期被这么多人盯着,脸上翻起不自然的红晕,心里有些讶异赵豫戈会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关照自己,一时间又羞又恼,不过此时不是耍脾气的时候,默默端起醒酒汤喝了几口。 “唔…将军心细…是云期贪杯了。”扯着脸笑了几声。 赵豫戈点点头,两人目光相触,她复又低头,慢慢喝下醒酒汤。 徐云期得都护府主人如此优待,竟让赵豫戈撇开众人单独出言关怀,四周登时议论纷纷,道赵将军果然待这名女子不同,众人看向她的眼神不禁愈发殷切起来。 那位杨夫人见状面色愈发冰寒,凤眼带怒,眼风往边上一扫。 正端着瓷碗小口喝着醒酒汤的徐云期心不在焉,忽然感觉到身后传来一股力道,猛然击在她的背后蝴蝶骨之上,手里的碗一下子脱手而出,汤汁撒了满身都是。 一旁罗夫人惊叫一声:“哎哟,怎么了这是?”连忙拿出帕子来给她擦拭。 徐云期回头一看,身后一个人也没有。 满室的目光再次集中在她的身上,徐云期不喜引人注目,心里顿时泛起一股无力感,早知道今夜就称病不来了,平白惹人侧目,还不知不觉惹了一位如狼似虎的杨夫人。 她微微一笑,压住罗夫人的手:“无事,别费神了,这污渍是擦不掉的,夫人陪我去后头换身衣裳可好?” 罗夫人哪里会不应,口中感叹着徐云期不小心,揽着她的手,两人朝赵豫戈行了一礼后,被侍女领着往后头去。 赵豫戈皱眉盯着她们渐渐远去的背影。 …… 穿过有些昏暗的过道,刚刚厅中的脂粉香气慢慢散去,侍女领着她们到了一间不大的房间,里头用屏风隔出空间供宾客休息换衣。 捉月气鼓鼓给徐云期除了脏衣,发现连里面的衣物都给弄污了,埋怨道:“那婢子也太不长眼,偏偏往娘子身上撞,还一溜烟儿就不见影了,真是恼人!” “年节的喜庆日子,娘子在众人面前出了糗…” 徐云期扫了一眼一旁站着的罗夫人,低头淡淡对捉月道:“我怕什么?让她们笑去。怎么,你看见是何人所为?” 捉月依然愤愤不平:“那人走的极快,可奴婢还是看见了,穿着蓝衣,身量不高。” 罗夫人听罢掩住嘴,惊道:“蓝衣婢女,岂不是只有杨夫人身边的那个?”说完她脸上神色几度变幻,再不言语。 徐云期酒力未过,头脑发昏,只觉额角一阵抽痛:“罗夫人,这位杨夫人究竟是什么来路?云期自问从未与她有过接触,不知是哪里得罪了她。” 看来她最近是流年不利,仿佛各种琐事都上赶着来纠缠。 罗夫人脸上涂满脂粉,好像只要动一动就会簌簌掉落,她权衡了片刻,抬眼看了看墙上四四方方的窗子:“徐娘子,小心隔墙有耳。” 随后她凑到徐云期耳边,低语了半响。 已故的前都护将军韩敬玄膝下有两个女儿,一位年龄稍长,名唤韩照颜,她已为人妇,嫁的是四品折冲都尉杨正懋,正是今夜席上这位咄咄逼人的杨夫人。本来以她一位四品武官之妻的身份,换了一人来,是万万不敢如此得罪赵豫戈身边的人的。奈何韩照颜的父亲生前名震一方,积威甚重,使她平日里行事我行我素,颇有些目中无人的味道。 除了此女的背景之外,罗夫人说的一些关于韩家的其他话,才更是让她思绪纷乱,胸中空落落的,头脑愈发昏沉起来。 徐云期越听,脸上阴云就越密了几分…原来如此,杨夫人之所以会这样,多半是为了她那位妹妹——韩知琴。 且令她没想到的是,这里头还有许多的牵扯,一时间,她也分不清是谁对谁错了。 良久,她对罗夫人莞尔一笑,眼中疲倦之色尽显:“就算是如此,她也不该针对我才是,我看她是找错了人。” 罗夫人冷不丁听到她如此说,还没反应过来。徐云期拍了拍衣摆,道:“好了,我不胜酒力,这身衣裳简陋,也不好见人,不回宴席上了,麻烦罗夫人替我提一句,云期谢过。” 罗夫人暗叹一声,拍了拍她的手:“娘子别往心里去,妇人之间难免事多,又有谁能说的清楚?只要你好好侍奉将军,左右她们也成不了什么气候,到时候,我还要仰仗你一二了…” 徐云期笑笑:“我不会的,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好好侍奉将军?看这意思,虽然她是一番好意,但这位罗夫人是把她当成是都护府里的妾室一流了?徐云期心下错愕,复又了然,也是,按常理自己要真是长安来的贵女,怎会独身一人在一个男子府上,不明不白地住了下来? 只可惜是她是逃出来的,瞒住身份是必然,不然只会丢了徐府的脸面。 忽然她鼻尖一酸,要是自己还在长安,怎会有像杨夫人这等不入流的虾兵蟹将敢轻易当面羞辱她,要是兄长和舅父在…… 可如今她是孤立无援。 她再没心思多待,草草应了几句,带着捉月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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