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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六,文华殿内,殿试的改卷早早便开始了。受卷官在监临官监督下,将试卷开箱,置于案桌之上。    柳儒意、杨寅、周勃、罗士奇等十位读卷官各坐在案后,监临官取了试卷,按照官位高低,从柳儒意开始一人一卷地发放,直到此次殿试的二百六十份答卷全部分发完毕为至。如此平均下来,每位读卷官都是二十六份答卷。    阅卷采取轮流传阅的方式,一份卷纸过了九名读卷官之目,方算阅毕。    阅卷之时,读卷官根据成绩标记圈、尖、点、直、叉五种记号,代表由高到低五种等级,最后得“圈”多者为佳卷。标记等级后,读卷官们盖上各自的戳印即算阅毕。    另外,为了防止读卷官徇私,导致成绩相差悬殊,阅卷还有一个规则:圈不见点,尖不见直。    也就是说,一份卷子的第一位读卷官如果用的是圈(一等),那么后面的八位读卷官都不能用点(三等)。如果第一位读卷官用的是直(四等),则后阅者都不能用尖(二等)。    所以第一位读卷官对于卷子的评断,至关重要。    第一位拿到顾兰亭卷子的是内阁首辅罗士奇,不过,殿试试卷是有弥封的,罗士奇并不知道手上是谁的卷子。    罗士奇为人谨慎,拿到考生文章之后,并未看其内容,而是先看其格式、字体有无越制、不妥之处。    文章开头有“臣对臣闻”,结尾有“臣谨对”,格式没有一丝错处。可待到细看这考生字迹之时,罗士奇不觉吃了一惊。这考生虽通篇皆是规整、圆融的馆阁体,算得上顶一流的好字,可这字形、笔锋,竟然像极了皇上的字是怎么回事?    罗士奇自入内阁,常见皇上朱批,对他的字很是熟悉。此刻看到几乎一模一样的字,他心中很是不解,便抬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师。他倒不是要求教,只是习惯性地看了一眼。    巧的是杨太傅此时正好察觉到了罗士奇的目光,他看他脸上似有惊乱之色,也不知是为何,只朝他投去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    罗士奇只好定下心,开始细细读起眼前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形式上与皇帝出的策题一致,分成开篇、作答和总结三部分。考生以“格致诚正,修齐治平”为起,提出了“崇正学”的观点。随后,列举了皇帝策题中所提及的若干帝王之学的典籍名作,如《群书治要》、《太平御览》、《帝学》等等,指出其中各有精义可采,但不同持论又可分优劣云云。之后,他又提到了郡县制、兵法、钱法等等方面……    罗士奇读完整篇文章之后,长长舒了一口气。只觉通篇文气畅达,行文骈散结合,立论稳重,辞采雅驯,读来叫人心情舒畅得紧。    这篇顶一流的文章,确实配得上这顶一流的字。    罗士奇几乎是毫不犹豫,在卷上落了一个圈儿。他笑着盖下自己的官戳,然后恭敬地将卷子交到了自己旁侧的太师柳儒意手中。    不多时,太师柳儒意将自己的手上卷子看完了,便拿起罗士奇递来的卷子看。他没有直接去看罗士奇的评注,而是一字一句从头看起。    柳儒意是个求速之人,不喜拖拉,刚好面前这篇考生的字极为清秀工整,让他看得较刚才那篇快了不少。    畅快,这是他对这篇文章的第一感觉。也因为这种感觉,导致他读的时候下笔得太快,一不留神竟然似批注一般,把考生的四个观点:崇正学、修戎政、稽郡县和定钱法,尽数画了圈儿。    按规矩,一个读卷官只能画一个记号的。    柳儒意心道不好,可事已至此也无法挽救了,只好在那四个圈儿处,都盖上了自己的印戳。    这导致太保周勃拿到卷子的时候都傻眼了,怎么才两个人评过,都已经五个圈儿了?这让他怎么评?    周勃抬首,看柳太师正低头认真阅卷,自顾自地向他投去了一个“嫌弃”的眼神。    柳太师这老狐狸,真是丑人多作怪!    周勃之所以说柳儒意丑呢,是因为事实上柳儒意长得太好看了,他很羡慕,羡慕了很多年。柳儒意十六七岁的时候,便已是全京城女子的梦中情郎了。他每次出门,都会有成群的女子朝他抛花掷果,场面比皇帝出行还盛大。放眼整个长安,至今都没人能如柳儒意当年一般受欢迎。    唉……    周勃叹了一口气,再次抬首看向对面的柳儒意。那老狐狸如今虽已过不惑之年,蓄起了胡子,但样貌仍然很俊秀,风骨不减当年。    怎么不变丑呢,真是奇了怪了!    周勃羡慕归羡慕,嫌弃归嫌弃,眼前的卷子,还是要看的。他倒要看看,这考生到底有什么能耐,竟把太师都唬住了!难不成是老杨那儿子的卷子?    看完卷子,周勃无话可说,打了一个圈儿。他心里隐隐知道,这不是杨遇安的卷子,他的字继承了杨寅那老家伙的飘逸,不会有这般俊秀。    评卷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直至暮色四合,二百六十份试卷方才全部批改完毕。阅卷完毕,前十名的卷子也随即选了出来。这前十的卷子选定之后,明日就会呈给天子御览,由天子定出名次。    众考官休息了一会儿,进了些茶点,便又聚到了殿中。如今前十名已经选定,他们可以打开弥封,看看都有谁了。    周勃最胆大,便由他一个人去揭封,揭一个便念一个。    “宣化,杜陟。”    “淮安,宋郊。”    “杭州,冯京。”    “平阳,任亨泰。”    “泸州,郑獬。”    “襄阳,毕渐。”    “郧阳,李巨卿。”    从末往前,念完前七个,周勃便停了下来。他看了一眼站在他对面的杨寅,投去了一个满含笑意的眼神,意思是:你儿子在前三甲了。    结果,杨寅回给了他一个白眼。    满朝肱骨都在场呢,周勃这糟老头子笑得这么张扬,也不注意一下,弄不好别人要以为,以为他们两人评卷时搞了什么小动作了。    明明是报喜,却挨了白眼。周勃觉得老杨太不理解自己了,又吹起胡子来。    殿内静了一会儿,手臂粗的红烛燃得正好,时而发出刺刺拉拉的声音,如人心一般不平静。    周勃缓缓解开了第三名的弥封。    “郧阳,李柽,四圈六尖。”    “李柽,湖广乡试的解元啊!”说话的是户部尚书吴远春,他记得李柽这个名字。    “第二名,是……”    周勃揭开第二名的弥封,看见了杨遇安的名字。不过,这回他并没有念出来,而是接着打开了第一名的弥封,然后反复翻看了卷子。    看着周太保眼珠膛大,把卷子翻得哗哗作响,众人心里也不由地紧张起来。    “六圈四尖,两人均是六圈四尖!杨遇安与顾兰亭,竟是并列第一啊!”周勃心里太过惊讶,语气都颤抖了起来。柳儒意给顾兰亭画的四个圈儿,他算作了一个。    “嚯!”    有几位考官登时便惊出了声,并列第一,这可是开朝以来从未发生过的状况啊!    “看来两位贡士俱是大才之人呐!”    这时候一直不动声色的太师柳儒意发话了,说话时还朝看了身侧的杨寅一眼,眼神意味不明。    “太师说是,那便是了。”杨寅低声笑道,抬首迎上柳儒意那矍铄的眼光。    殿上又静了下来。    案上香炉里檀香袅袅升起,似暗流涌动。    “好了,今日已近三更,卷子也阅完了,大家都各自回去吧。”    周勃感觉到了气氛的不对,大大咧咧地出声打破了沉静,拉着杨寅便出了殿门。这两个人合不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今天怎么这么奇怪呢?难道那顾兰亭是柳儒意的人?    “老杨,你们俩刚才这是干什么呢?”    “没什么大事,只不过互相对对眼罢了。”    “真是……服了你了!”看杨寅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周勃索性也不问了,换了个话题。    “老杨,这两个第一,不知明天皇上会如何定夺呢?我这个着急啊!”    “你着什么急,皇上自有他的看法。”杨寅实在不懂周勃在着急什么。    “万一……唉,我跟你说,那就是男色误国啊!”周勃凑近杨寅耳朵说了一句话,说完便跑了。    “你这……”    杨寅还没来得及里说什么,周勃已经跑远了。想到他肯定是怕挨自己的骂,杨寅摇头笑了笑。    “老师!”这时候,走在后面的罗士奇提了盏灯笼跟了上来。    杨寅知道他要说什么事,他阅顾兰亭的卷子的时候,便知道罗士奇惊讶的是什么了。    “士奇,你先才可是要说有位考生跟皇上字迹一样?”    “是,老师,实在是太像了,都可以以假乱真了。”    “你可知那位考生,便是那六圈四尖的,顾兰亭。”    “六个圈儿?顾兰亭?就是殿试那天皇上另眼相看的那位贡士?”    罗士奇不禁想起了昨日殿试皇帝来时的场景,他后来听人说了,那贡士就叫顾兰亭。想不到那顾兰亭,文采见识竟然那般不凡。    “老师,难不成那顾兰亭,跟皇上是认识的?”    “认识又如何,不认识又如何,你还不是打了圈?”杨寅笑问。    “我是打了圈,可他跟皇上的字那般相像,他不会是……”罗士奇觉得,臣子与君主写的字一模一样,终究是不好的。他甚至怀疑,那顾兰亭是刻意模仿皇上的字。    “普天之下又有几个人能看到皇上的字呢?你看,皇上自己也看到了,他不是也没在意吗?权当是那顾兰亭跟皇上有缘吧,你莫要思虑过甚。”    “老师所言甚是,是学生多虑了。”    杨寅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两人趁着夜色出了宫门。    耗时整整一天的阅卷,让众读卷官们都精疲力竭了,各自回到家洗沐后便躺下了。可一想到明天的状元郎会在六圈四尖的那两个人当中产生,他们心中就会生出无尽的猜测,就算是躺下了,脑袋还是不停地转着。    是杨遇安?还是顾兰亭?    反正经审卷这一天,上到太师,下到六部尚书,满朝的肱股之臣都算认识了这位以前名不见经传的顾兰亭了。    他们甚至都可以理解殿试那天皇上为什么会对那顾兰亭笑了,毕竟,如此惊才艳艳之人,确实世间少有。    洋洋洒洒一篇只两千字的策论,便将修齐治平之道娓娓道来,当真可以说是“笔落惊风雨,策成泣鬼神”了。    妙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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