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梨陪着陶书天回到卧房时,子时已过。胡伽睡得特别沉,什么动静都不知晓。陶书天悄声对她解释道,他故技重施,在胡伽的晚饭里放了些好眠藤;对她,则是在寝房四周布下隔绝所有声音的法术。 两人道别,各自回房安寝。 然而,今晚注定是一个不眠夜。 唐梨满腹心事,辗转反侧了小半个时辰,才迷迷糊糊地入睡一会儿,忽闻几声马匹的长嘶声,瞬间惊醒。那是隐芦和啸风的叫声,它们白日无事就漫山遍野地跑,夜里应该在屋后马厩休息.外面发生什么事了吗? 她把窗户拉开一条缝,只一眼,心便一沉,暗叫晦气。 小屋被一片火把包围,粗略估计有上百人。借着火光,她认出了那些根据地位确定的、深深浅浅的绿衣裳——木宗来人了。 他们没有直接破门而入,应该是被师兄设在外的阵法阻拦,正在试图破解。 唐梨想了想,找出一套最华丽的宫装,梳起一个最近学会的简单大气的发式,迅速穿戴整齐,将七星刀挂在腰间,白玉柄藏在袖里,跑去敲响了陶书天和胡伽卧房的门。门开了,胡伽只穿了中衣,揉着眼、打着呵欠站在门前,显然刚刚吃了好眠藤的解药,还没完全清醒。 唐梨把胡伽推到一边,迈进室内,见陶书天盘坐在床头,身上笼着一层稀薄的金光,双手结印维持阵法,脸色比在地下密室时还要苍白几分。 “师兄!”她急急上前,“打开阵法吧,我自有办法应对他们。” 陶书天并未停下,仍将自身灵力源源不断地补充入屋外的守护阵,一边微微睁眼,问:“你想怎样?” 看来不说明白,他是不肯停的。唐梨头疼地叹口气,语速飞快道:“木宗求娶本就是个幌子,他们想感兴趣的,要么是我这个公主的身份,借此打压大梁,长长志气;要么是我这个人对他们有用。若是前者,他们非但不敢造次,还得把面子做足才能迎娶新娘;若是后者,他们还算有求于我呢。师兄,你刚……病过,快别逞强了!” “什么?你病了?”胡伽惊讶地问,“昨天晚上还好好的?” 唐梨回身瞪胡伽一眼,又接着对陶书天道:“师兄,你再不停,我就自己开门出去了!” 陶书天苦笑一声,木宗之人来势汹汹,在多种法宝的攻击下,他也的确撑到极限了。他撤下结印,深深吸入一口气,令已有枯竭迹象的灵力回流至丹田温养。 “来者是客。诸位有事登门,就请进吧。”陶书天对他们说道。 门外的人感受到阵法大开,又听到陶书天的邀请,反而齐齐沉默了。 唐梨冷笑。 真是一群缩头王八。 她理理衣衫,对另外两人道:“我去会会他们。想看热闹的也来吧。”后面那句只对胡伽说。 胡伽欣然应允。唐梨又道:“师兄,此事与你无关。你多休息会儿吧。” *** 小屋外,几十只火把的光亮稍微稀释了浓厚的黑夜,然山风过处,火光摇晃间,众人的影子恍惚成了飘摇不定的憧憧鬼影。 木言清搓手跺脚,急切地看着父亲和几位长老试图破开守护阵法。长剑、短刀、铃铛、玉簪,各种法宝一次次向阵法发起冲击,撞在离小屋数丈远的位置上,激起金光四溅,而法宝远离时,一切归于无形。 木言清心里渐渐焦躁:这么多前辈一起上,竟然一时奈何不得这个阵法?他的小妻子找了个什么靠山啊? 想起唐梨,木言清心里像有一只猫抓挠,酥酥痒痒的,但一不小心就被划出一道血痕,隐隐作痛。 他对她一见如故,不顾四神宗不可与外人通婚的祖规,锲而不舍地向父亲和长老们请求,终于得到他们的首肯。 木宗是东方之国的庇佑者,他们求娶,梁国岂有不应之理? 谁晓得喜轿都抬到了梁国大殿外,他的妻子却跟别人跑了,而且展露出惊艳四座的极高修为。在此之前,人们只道梁国天璇公主文武双全,秀外慧中,没有人知道她竟是一位修行者。她这个年纪,这种资质,放在四神宗的年轻一辈里,也是首屈一指的存在。 更让木言清气闷的是,她有个来历不明的“先生”,一人就把当日在场的木宗之人全部制住,宗主、三长老,还有很多惊才绝艳的师兄弟们都无一幸免。他们只能任人摆布,被梁帝丢上马车,派重兵护卫,连夜送回木宗,简直丢尽了脸。 而后那一队梁国精兵的首领,听说还是她的表兄,拿出的那一纸退婚书,再次给他当头一棒,心如刀割。 但是,她是他念念不忘找了近十年之久的梦中情人,他怎可能就此罢休? 天下之大,找到一人不比大海捞针容易。但他通过木宗在梁国皇宫里安插的眼线,从她的私藏物品中找到了一个小木箱,里面是各式各样的小玩意,油纸伞、竹蜻蜓、黄符纸、粗陶罐……还有一封有些年头、老旧泛黄的信。字迹尚欠力道,可看出写字的人年纪尚幼,然而已经自成一派风骨,巍巍然如崇山峻岭。 了解到自己喜欢的女子竟和另一个男人通信往来十几年,木言清内心不住地泛酸:这人与未婚妻交往甚密,却地位卑微,他们俩肯定不被皇室允许,说不定她抗婚就是为了此人呢! 若这个假设成立,她应该会去找那人。木言清又从搅乱仪式的那个白衣少年胡伽着手调查。胡伽,梁国大将军胡光第三子,当世大学者淮南刘景明公的外孙,自幼喜文厌武,十三岁时就以一首与唐梨合作的讽谏长诗获得才名;从十四岁起,他学外祖刘公周游天下。木言清查到了所有胡伽游玩过的地方,发现他几乎不走重复的路,唯一的例外是梁国与荆国之间、千里万寿山脚下一个不起眼的小镇,隔三差五总要往那跑一趟。 木言清将他的发现告诉父亲,父亲当即集结人马赶赴此地。他们找遍镇上所有二十来岁的年轻男子,却发现大多粗鄙不堪,肯定不是要找的人。 他们再三追问可还有其他男子,总算有人说,有个住在山里的陶大夫,每逢集日就下山为镇上居民义诊。他们守株待兔,首先碰到的竟是胡伽,虽然遮了脸,但在他手里吃过那么大亏,就算化成灰,木言清也认得他。 他们派出乔装成山民的弟子向胡伽打探,这家伙毫无戒心,热情地为他们指路。 木言清见到了唐梨和那个男子,身份高贵的她,居然一身布衣,帮忙称药、切药、包药,而且手法十分精准娴熟。 哪里像个养尊处优的公主? 被身边的同伴死死劝住,木言清才没有冲出去与她相认。 集市散后,他们探明了唐梨的去向,入夜后即刻上山。 不幸的是,他们在那看似没有生路的阵法里一直绕圈子,直到午夜时分,父亲才下令让八名小弟子带上传讯镜,往阵中各门探路。 木言清想,早该就这么做,白白浪费了几个时辰。 一路上,他琢磨着,唐梨不愿嫁,一定是还不明白自己有多好。且不说他对她何等痴情,单论他的家世、品貌,哪里不比那个穷乡僻壤长大的穷小子好!他想不出她有什么理由拒绝他。于是乎,他把见到她时想要诉的衷肠在心里排演了几十遍。 可是真正站到这里,离她一墙之隔,他却胆怯了,浑身的血忽冷忽热,跳动的心仿佛直抵在喉咙,悬而不落。 突然间,父亲和长老们停下了攻击阵法的动作,然后,屋里有人发出了邀请,声音低沉微沙,却很好听,不卑不亢,无畏无惧。 不是唐梨也不是胡伽,是唐梨的那个…… 木言清握起拳头,忍住冲进去把那人揪出来教训一顿的冲动。 因为长辈们正在讨论要不要进去,派谁进去——能在他们的合力攻击下支撑如此之久,里面的人实力不容小觑。他可没打算和那人硬碰硬地来。 众人还没得出结果来,忽听门栓拉动,门轴吱呀,小屋的正门开了,身着华服的唐梨缓步走出。 这身宫装,上裳乃朱红色缎制成,以平金绣法描绘出一只活灵活现的凤凰,而从肩部至大袖口,全被抽去中轴的细密绒羽覆盖。这些五彩斑斓的羽毛采集自多种美丽的鸟雀,需以高超的绣功,将短短的羽绒绣进锦缎的缝隙中,看上去就像从绸缎里长出的一般。而下裙以同色锦缎作底,上罩一层金色薄纱。 唐梨穿着此衣,款款走来时,五色羽袖流光溢彩,翩然摆动,仿佛下一刻就要上天邀月,羽化登仙;金色大裙摆光华潋滟,行动时恍若天宫仙池中的粼粼水波。 她走了数步便停在离门不到一尺处,双手交叠端在腹部,挺胸收肩,微微抬起下颌,漠然望着场中近百人。 木言清盯着她看,几天不见,他忽然觉得她有些陌生:虽玉肌雪肤,花容月貌如旧,可眉眼间独属于少女的飞扬神采、娇美憨态,被一捧寒凉的冰雪取代,只轻飘飘地抬眼一瞥,竟有了几分睥睨天下的威严。 木言清慌了——他想娶的,不是这样的她啊,她应该是温柔的、柔弱的、绝美的…… *** 唐梨隆重打扮,为的就是不输气势。她又想起了陶书天梦境里那位女子的身影,便刻意模仿了女子站立的身姿。 不等木宗的人说话,她轻轻嗤笑一声,声音冷若冰霜: “木尊者,如果今日上门还是想娶媳妇,那就请回吧。如果另有要事,是我帮得上忙的,咱们不妨坐下谈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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