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偲年皱了皱眉头。 马车上这个女子怒气冲冲的瞪着自己,好像曾和他有什么过节,可他瞅着也只是眼熟,却完全记不起她是谁家的小姐。 细软的刘海下边一双笼烟眉,眼神此刻虽说带着愤怒之色可却依旧掩饰不住那清亮亮的眼眸,仿若乌蓝色夜空里那枚灿灿的星子落入她的眼底。她的脸颊微红,薄薄的小嘴拉出了一条弧线,微微向下——很显然,她有些不开心,甚至可以说是很不满意。 “这位小姐看起来满脸怒容,可是在下得罪了你?” 傅偲年换上一副货真价实的笑脸,素日很少见这般有趣的贵女,能将喜怒哀乐全挂在了脸上,与她聊一聊也算不得是浪费光阴。 “地上这位受伤的姑娘乃是我的侍女,你说我该不该生气?”谢芳锦靠着马车门坐着,伸出了一只手来:“芦花,能不能站起来?咱们这就去药堂。” 芦花抓紧了荻花的手,慢慢的站了起来:“姑娘,我不要紧,你且坐稳当便是。” 自家姑娘坐在马车门边,浅绿色的长裙被风吹得不停的摇曳,看着甚是危险,芦花有些提心吊胆。 “这位小姐,你这丫鬟头脑清楚,说话口齿伶俐,并不是十分要紧,看起来只是磕破了点皮而已,我这里有西域上好的雪莲膏,拿了给你这丫头用着,过得几日便无大碍。”傅偲年朝身边的长随平安使了个眼色:“快去背囊里将那样东西拿过来。” 一个瓷白色的瓶子,上头用黑色油纸盖得稳稳妥妥,瓶颈处一根金丝绳索,看上去是值钱的玩意。拿着瓶子的年轻长随脸上有愠怒之色,仿佛是抢走了他心爱的东西,十分生气的模样。 谢芳锦眉毛弯弯,嘴角一撇:“荻花,且把这雪花膏接下,等会去回春堂请大夫看过,若是芦花能用,那便给她搽上。” “什么?”平安气愤得眼睛都睁大了几分:“我们公子好心给你雪花膏,你还怀疑是□□不成?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这位小哥,人是你们撞伤的,你家公子理当要赔偿我这丫头,何来好人心一说?我们都不识药理,只有大夫看过说可用我们方能放心,这难道不是寻常道理?请问若是你家人被人撞伤,路上有人说给你药膏,搽过以后伤口就会愈合,你会相信么?” 谢芳锦的话十分有道理,平安被呛得半句话儿也说不出来,面红耳赤的站在一旁,望着傅偲年,满脸委屈:“公子,她、她……” 盛春阳光正好,和煦的微风将街道两旁的梨花吹落了一片,白色的花瓣恰似那洋洋洒洒的雪片一般斜斜而下,只将谢芳锦的眉眼点染得柔和了几分,饶是此刻她得理不让人,可看上去却是那般温柔娇媚。 傅偲年心中微微一动,摆了摆手:“平安,不必多说,就让她们去回春堂找大夫看病罢。” “大小姐,不必去回春堂了,早些赶路罢。”帘子一动,吕妈妈半张脸露了出来,皱纹层层叠叠,深得能夹死过路的蚊子。 “芦花是我的丫鬟,哪里轮得上你来多嘴?”谢芳锦眉头一皱,声音里有几分恼怒,吕妈妈觑着她那神色,不怒而威,唬得登时闭了嘴。 没想到大小姐厉害起来也不是软柿子。 “去回春堂要诊金。”见吕妈妈不敢再说话,谢芳锦转过脸来与傅偲年交涉,她捏住自己上襦的衣角,里头有窸窸窣窣的响动。 她缝了几张银票在身上,芦花荻花身上也带了些铜板,可她现在需要一块碎银子,一块可以支使店伙计给她送信的碎银子,也不要多少,半两就够。 “诊金?”傅偲年仔细打量了她两眼,面前这位贵女,虽说穿着打扮并不是团花锦簇富贵逼人,可看上去也不是少那一二两银子的人,单单从她头上戴着的两支簪子就能看出,她出身肯定不错,为何会这般直接了当问他要银子? 谢芳锦一点也不因为傅偲年的打量而感觉到不好意思,她点了点头:“我的丫鬟是被你的惊马撞到的,她去回春堂看病,你当然得给诊金。” 傅偲年斜睨了她一眼,嘴角不可抑制的微微上扬起来,他转过头朝平安看了一眼:“给她几两银子。” 平安一怔,一只手很不情愿的伸进了自己的口袋,摸了摸,拿出了几块细碎银子,上前一步,将那碎银子扔到了马车横杆上放着的板子上:“喏,给你。” 谢芳锦笑了起来:“走,赶车去回春堂。” 太傅府果然名不虚传,就连随身家仆身上都能带几块碎银子,她只用从里边拿一块,就足够让一个小伙计心甘情愿的替她跑腿了。 望着那辘辘远去的马车,傅偲年嘴角的笑容越发深了些:“这姑娘挺有意思。” “公子,不过是一个穷得没半分眼力的女子而已,何来有意思一说。”平安气嘟嘟的朝那微尘滚滚之处哼了一声:“看她穿金戴银的,却还要借着丫鬟的事讹银子。” “也不算是讹,毕竟我们的马受惊将她丫鬟撞伤了。” 平安有些诧异,眼睛朝傅偲年骨碌了一眼,公子竟然帮一个小气女子说话,煞是让他有些解不透,依着公子平常的做派,肯定会当场让这个女子下不得台,颜面尽失——京城里流传说公子狷介,也不是无风不起浪。 “她是远沐伯府家的小姐。” 站在一旁许久没说话的长随平康终于开了口:“马车上有远沐伯府的表记。” “远沐伯府?宋家?”傅偲年皱了皱眉,忽然想起了一件事情来。 不久前的一次游春会上,他在水榭那里见到了一个身姿曼妙容颜精致的一位贵家小姐。见她一双眼睛盯着波光粼粼的湖面看个不住,他以为自己找到了一位懂欣赏春景的知音,刚刚上去攀谈一句,却发现那位贵女吓得脸色发白,身子簌簌发抖。 自己有这么可怕?看着那花容失色的模样,傅偲年觉得甚是奇怪:“小姐,傅某人不是凶恶之辈。” 他愈是解释,那女子愈是惊吓,看她那样子似乎想走,可一双脚却犹如钉住了一般,半分也挪动不得,只是身子不住簌簌发抖。就在傅偲年莫名其妙的时候,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的传了过来,傅偲年转过头来,这才发现水榭的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被掩上。 有人想设计陷害他?这是傅偲年第一反应,他转脸看了看身边站着的那个女子,见她额角已经汗涔涔的一片,脸色苍白如纸。 门被推开,一群人涌了进来,走在最前边的是一个年轻公子。 这个年轻公子傅偲年识得,两人都在京城有名的白石书院念书,他姓易,名敏之,本不是京城人氏,可他父亲高瞻远瞩,还在七八岁年纪就将他送到京城念书,过了十多年,也算得上半个京城人了。 易敏之这人,傅偲年并未有深交,可却也很是熟悉,白石书院里,时不时能听到夫子们将易敏之的名字与他相提并论,只说他们两人做出的文章真是锦心绣口,有金玉之声。 “敏之兄弟,好久不见。”傅偲年上前一步打招呼,笑得如沐春风。 可易敏之没有搭理他,一张脸似乎结了霜,白里透着青。他恶狠狠的盯住了站在窗户一侧的那个穿着淡黄色春衫的女子,一句话也不说,胸脯一起一伏,模样儿看上去着实生气。 “敏之兄弟,你这是怎么了?”傅偲年抱着看戏不嫌事大的心理走上前去,拦住了易敏之:“咱们有一段时间没见过面了,也不知道最近敏之兄弟过得如何?是不是又进益了些?” 易敏之恨恨的瞪了他一眼,幽幽吐出了一句怨言:“傅偲年,你这招蜂引蝶的本事又见长了啊!” “啥?”傅偲年有些不解:“敏之兄弟,你这句话我可听不懂。” 虽说京城里关于他的流言不少,可易敏之与他同窗数年,未必不知道他的品行,为何今日却要当众这般评说他? “你听不懂?”易敏之瞪大了眼睛,一双眼珠子似乎都要掉了出来:“你听不懂还有谁能听懂?” “敏之兄弟,我素来愚钝,还请明以示我。” 傅偲年瞥了一眼那个淡黄衣裳的女子,他不是个迟钝之人,看起来易敏之气势汹汹而来,该是为着凭栏而处的她了。 她是易敏之的什么人?未婚妻?傅偲年扫了那群人一眼,没有太傅府的人,心中即刻了然,看起来这群人是为了水榭里这位贵女而来。 “什么明以示我,你自己做了些什么难道心里没有数?”易敏之的脸皮通红,似乎能滴出血来,他走上前一步,捋了捋衣袖,似乎有要举拳头打人的意思,傅偲年挑了挑眉,站在那里纹丝不动。 就凭着易敏之这豆芽菜一般的小身板,想和他单挑,那不是自找苦吃? 可他还真没必要动手,这事情摆明和他没关系——或许有关系,可也只是牵强附会,他们只是不巧同时站在水榭里看风景,都还没来得及攀谈呢,难道就能给他们盖上偷情的戳子不成? 更何况他傅偲年素来是个明明白白的风流人物,如何会偷偷摸摸的来赴约? “敏之兄弟,他们说这里头有一株开得极好的迎春花,我只是过来看看罢了,难道这水榭是你的地盘,我都不能踏进半步?”傅偲年笑吟吟的一拱手:“若真是如此,那我便走了,免得让敏之兄弟心里不痛快。” 他拂袖而去,后边即刻有了嘁嘁喳喳的议论之声。 沿着小径走了约莫十来步,傅偲年停下脚步,回头看了看水榭,只见一群人身影憧憧,再也没见着那个淡黄色衣裳的女子。 游春会后几日,只听说易敏之与他远沐伯府的未婚妻有些龉龌,傅偲年有些好笑,易敏之这心眼似乎也太小了些,怎么就能为这事与未婚妻闹上了?当时想着这不过是些须小事,不必他去劳神解释,摔摔头,只将这事给忘记了,现在平康提到远沐伯府,他不免又想起了这事儿。 方才马车上那女子与那日黄衫女子性格截然相反,怎么会是那个贵女?可她的眉眼——依稀有些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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