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翻天覆地也不过如此 “顾开远……真的是你爸爸?” 眼前这个郑叔叔就是亲手将我爸送到牢房里的人,他是郑柔感到自豪的爸爸,可我和我爸都是不光彩的一方。我必须得承认,郑叔叔是郑柔的爸爸,而顾开远是我顾心尚的爸爸,他爸是为人民服务的警察,而我爸是被无数人唾骂的杀人犯。 我必须得承认,我恨我爸,我嫉妒郑柔有郑叔叔这个爸爸。 “是的,顾开远是我爸,但我不知道他是杀人犯。我妈叫周琳,就是那个用刀砍我的女人。” …… …… 我不想知道我爸是杀人犯,对于一个孩子来讲,这是个不能承受的打击,我死盯着郑柔看,好让他觉得难为情,是他打开电视告诉我真相的。我恨他。我恨他比我幸福,比我漂亮。 郑柔总是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像个小白兔,如果他是小白兔,那我就是大灰狼,我想用尖爪子,把他那张漂亮又美好的脸抓出淅淅沥沥的血痕来。 不公平。这是眼下我唯一能够想出来的事情。 除了,姐姐……外边突然传出了我姐姐的声音,她在门外冲我妈喊,“心尚呢?心尚去哪了?你又打她了?什么?你用刀砍她?” “妈!你疯了啊!心尚……心尚她才11岁……” 我姐姐哭了。这是泣不成声的声音。喉咙像打结一样,到处是上不去的空气。 “郑叔叔,我姐姐回来了!” 我赶紧从郑叔叔的客厅跑到门外,我说,姐姐,别哭。 心尚没死。心尚还活着。 心尚在这呢。 我一下子跳在了姐姐的面前,她又是惊又喜的,我看见她的红眼眶,面颊上的泪水。我姐姐是个初二的女生,扎着高高的马尾,露着光洁的额头。一身白色的夏天校服,裤子是难看的绿色。白色帆布鞋。 “心尚……心尚……” 她叫着我的名字,然后将我抱了起来,可是她不小心碰到了我的伤口,我疼痛得“啊”了一声。我姐姐看着我包扎的伤口,问我:“谁帮你包扎的?” “警察。” “啊?你报警了啊?” 看着我姐姐大吃一惊的样子,我说:“没有,是别人报的。” “姐姐知道你疼,知道她用刀砍你……你受委屈……”姐姐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但心尚啊,就凭我们两个是活不下去的,无论怎样,我们俩都只有一个妈,你不能将她抓牢里……” “像爸那样吧。”我的话就像一根刺一样,突然卡在我姐姐的头脑里。她的眼睛暗了起来,“你知道了啊……心尚?” “是啊。我知道我爸杀了人。”我把“杀人”这个词说得那么轻描淡写,就像在说“那样子啊”一样,足够让姐姐一下子悲伤起来。像外面的夕阳。红得像可怕的血。 “这事谁也瞒不了,你迟早也会知道,事太大,你不想听,别人也会跑过来告诉你……”我想姐姐一定经历了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我感觉得到那些不好的已经发生了。 这时候,郑叔叔出来了,我告诉他,这是我的姐姐,她叫顾宁静,我姐姐很聪明,一直是班长,免学费。她是我骄傲的姐姐。 我又回头告诉我姐姐,我从家里跑出来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事。我什么都说了。连同郑柔。我回家的时候,郑柔从他家门口偷偷看我,郑叔叔还以为我们感情很好,因为我靠近郑柔身边,我差点就要碰到他的耳朵,我甚至想咬下他的耳朵。我能够听见他焦虑的呼吸。他身上有玉兰油的味道。 我并不是讨厌郑柔这个人,而是讨厌他凡事都比我好,而嫉妒和恶毒是连在一起的。他的好,是建立在我心脏这块名叫羞辱的地方。而动机,他有的,我什么都没有。楚楚可怜,就是虚伪。回去之前,我偷偷冲他说,我难过了,你满意了吧? 他用着比我更难过的表情看着我。 我踏入家门口的时候,我是有一种想马上掉头跑掉的感觉。而每踩一步,我的太阳穴就刺疼一回。我躲在姐姐的身后,她的校服是那么宽大,都可以钻下一个人。 当我听到姐姐喊“妈”的时候,我顿时就一动不动,大气都不敢出,我清晰地看到她的耳朵上只带着一只金耳环,而另一边空空的耳洞刺激我的视网膜。那一只被我弄丢的金耳环不知道被脏水排到哪儿去,可能现在在下水道里变成石头一样没有价值的东西,就算会发亮,也只是被老鼠当成垃圾而已。 “你还敢回来?顾心尚你死丫头,我看见你就来气!”她果然是把脸上的表情磨成了刀,这一次是无血的砍。我听见自己的脸在疼、在流血。那种感觉,是十分毛骨悚然的。看见她要掐死我一般逼近我,我赶紧冲出门外。 “妈,你干嘛?你干嘛啦!你就原凉心尚吧……她那么小……妈,你以前不这样的……”是姐姐要哭泣的声音。 “以前?哈哈哈……”我妈笑得像吐血一样,“宁静,你再为那死丫头求情,我就连你也赶了!” 我把对话搁在门外,眼睛红得像烂掉的玫瑰。我没有想到今夜自己是在郑家过的,姐姐求郑叔叔,“心尚暂时进不了家门,我妈气长,等过了今晚,我妈就气消了吧,至于心尚就拜托你让她借宿一晚吧。”我姐姐差点要跪了,为了她的妹妹,给一个抓自己爸爸进牢房的人跪了。 于是,我又被拎回了郑家,见到了郑柔,他看着我,声音软糯,“欢迎。”这里明明不是我的家,我的家在对面,紧锁着大门,要是我去敲,我妈估计会拿着大刀冲了过来。 付阿姨将自己儿子的衣服拎给我,说是没有穿过的,她有那种特意买大几码囤衣服的习惯,好让他儿子拔高几寸骨头,立马丢了换新的,我妈就不是了,她是要我挤得穿不下去了才拎我去衣服的批发市场。她让我去洗澡,我拿着衣服进了卫生间,在面前的大镜子下看见自己黑乎乎的脸,还有肩膀上的布料破了个大口子,不规则的血腥呈一种生锈色,看起来多么像一个小乞丐,我说的那种乞丐还是那种断手断脚的乞丐。我们一样,无家可归。 卫生间里那一瓶玉兰油淋浴露,我连按了五泵,往自己骨瘦如柴的身子拼命搓,我右肩膀受伤了,不能沾水,我将它抬得老高,我就只搓脚,就像搓甘蔗的皮一样。郑柔的衣服居然是粉色的T恤,穿的时候我骂他娘,我自己都没有一件是粉色的。布料软得要命。我又看了一下镜子,一个长得阴阳怪气的平头女孩,穿着糖果一样的粉色衣服。 我能够感觉自己全身上下都散发着玫瑰味。这与我多么不搭。 郑柔家还有间空房,就在郑柔的房间旁边,小了点,但很干净,透光也不错,可我在他家就是觉得不舒服,尤其是郑柔,我觉得他的一举一动会不会都在嘲笑我。我是个被自己家人赶出去的孩子,想到这一点我特别委屈。在陌生的房间里,十一点了我仍睡不着。 我出去外面倒了杯水,不知道灯的按钮在哪,就打了个手电筒。照来照去的时候,突然照到一张脸,把我吓了一跳。郑柔打开灯,他的脸亮了,“你在干嘛?” “喝水。”我咕噜一口水。 “那干嘛不开灯?” “你怎么这么多干嘛,我又没有夜盲症。”我说话的时候,发现他也穿着粉色的衣服,比我小点。郑柔比我矮,可他爸爸个子很高,他却像个小不点,“哟,你很喜欢粉色嘛?” “是我妈买的,我当睡衣……”声音软绵绵的,抬头看我,“姐姐我……” “什么姐姐,你真以为你是我弟啊?”我咀嚼牙齿般说他。 “呃……顾、心、尚?” “你比我小两岁,怎么可以直接叫名字!” “那,顾……姐姐?” 他再次抬起大眼睛看我,我默许了。他看着我的肩膀,那里还缠着绷带,问我疼吗?我说你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然后他有些迟疑地开口,“你妈妈真的……用刀砍你?” 郑柔一看就是那种没少宠的孩子,他怎么会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那种拿刀砍自己孩子的母亲?以前我也不信,可现在我信了。我顾心尚就是个意外。 想起那一刀,想起我妈赶我走之前的语气还有表情,我就难受得慌,“我妈以前不这样的,以前她再怎么恨我,也会冷静的……她现在不冷静了,她神经坏了,她是被人逼疯的!” “被谁?” “还会有谁!不就是那些一天到晚来我家讨债的人,法律判我爸交二十万赔偿金给受害者的家属,可我爸人都给你爸抓了,就我妈一个女人拿什么还?我们家够可怜了,整天喝粥水也凑不了这钱!我们家也没有亲戚,有亲戚也躲得远远的,又不是什么光鲜的事,我妈人也倔,人太倔,就容易疯了!她砍我,也是被你们逼疯的!……我就知道她疯了!你看我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除去我肩膀那个,就是前几天我打坏了个碗,她下手抽的!我就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灾难!她的魂给魔鬼占了!她现在的心肠就是铁打的!她疯了!疯了!她不爱我了!她不要我了!” 我咬牙切齿的样子,像一下子掉到悲伤的水里般,说着,“以前我妈也有对我好的时候,就算我再皮,成绩再差,她也不会要我命,以前她会买那种小布丁的雪糕给我,以前会担心我是死是活,可现在……” 郑柔用那种楚楚可怜的看着我,我委屈就上来了,“要是你爸不抓我爸,我妈就不会……” “可你爸杀了人……” 他的声音让我一下子没了底气,“你没错……你们都没有错……”我径直回到不属于自己的房间,心里想到的是,有错的是我爸。是我们…… 早上的时候我还要去上学,我姐姐过来接我,“妈还在睡觉,你去把衣服给换了,小点声。” 我走之前,郑柔叫了我一句,“顾姐姐……”我看着他白里透红的脸,看见拿出一瓶燕塘的甜牛奶,“给你啊。” 我看了一眼,拿过来。“哦,谢谢啦。” 家里很安静,异常的安静。我把郑柔的衣服脱掉,换回自己的绿色校服。我原本想还回去的,又想到自己穿了一晚怪怪的,想洗了再还回去。阳光从这些商品房里穿过,然后无数条刀一样的光线斜砍在地面。 我读的是镇上的中心小学,4年级。2班。在第三楼里,靠近厕所的位置。我往走廊的护栏下看,是郑柔,他是今天的值日生。旁边有一个女生喜欢盯着他的后脑勺看,有漂亮的长发。我故意发出很大的动静,郑柔抬起头。我想他看见我了。我冲他挥挥手。 他也冲我挥挥手。 郑柔是突然转进来的学生,3年级。1班。在第一层第2个教室里,座位是中间的第三个。深受老师喜爱的位置。我虽然比他大上两岁,之所以还处在4年级,是因为我在1年级的时候重读过,老师说我是这个世界上最差劲最无药可救的学生。没办法。我的智商还没有开始启发,就继续让我停留在1年级。那时候8岁,比其他同级学生都要大点。 郑柔说他之前是在市里上的小学,成绩很好,甚至是极其优秀。后来因为一些事情而转到这里来。这个镇是他妈妈的家乡,不过家里的老房子已经不能住了。 我问他哪个市。他说北京。我夸张地抬起嘴巴。哟。大都市啊。 这就怪不得我看郑柔的时候,总觉得他像城市里的小孩,那么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不像我,我觉得自己是个洗都洗不去的乡下妞。我身上有股廉价的淋浴露味,像土,就是那股泡在泥泞里的怪味道。 我们学校特别小,特别旧,校长总说要覆新,还列好重建学校的美好宏图,不过没有钱,唯一的钱只够用在校门上,所以我们学校的校门特别漂亮,气派,宽大,与众不同。因为这是校长唯一砸钱的地方。 每次别人路过望着这样的校门,总会觉得我们学校特别高大上,事实上,也只有一个门值钱,进入的时候你只会看见许许多多的树,已经生锈作废的体育器材,泛黄斑驳的墙面。只有五层的教学楼,还有一条走廊有好几个教室挤在一起,只隔一层薄薄的墙。说话大声点,比如前面的老师在破口大骂时,而后面的教室也顺便享受到了高音质。 而且这么多的教室,一层楼只有一个厕所,而且特别小,没有门挡着。分男女。 女生上厕所总是成群结队,拉上一个,又拖上一个,比如那个女生明明没有尿意,却还是跟着去了。理由各种各样。 比如。哎呀,陪我去啊。好啊。或者,去哪啊?上厕所。我也去。甚至,我就站在厕所门外等你,快点哟。 我一直都是独来独往,我甚至没有群体,吃饭一个人,回家一个人,上体育课一个人,当然上厕所我是不会找人的。所以我是另类的。怪胎。 我想我要是昆虫,我特别不适合当蚂蚁。我一定会脱离长长的队伍。然后漫无目的走着。 没有朋友。没有讨好。 我一直以为我爸只是杀了人,可没有想到还有其他的,郑柔没有告诉我,也许他也不知道,他看上去太乖了,没有任何邪恶。可是总有一个人告诉我,动机非善。 这个人就是我们班的陈佩佩。陈佩佩是个扎着双马尾的女生,一年四季穿裙子。她妈妈是记者。她是班上第一个知道我爸的事。 那一天,才开学没多久,陈佩佩就在教室里大声说话,内容有关我。 “你们还不知道吧?我妈妈告诉我的时候,我都吓了一大跳!我妈说要我小心顾心尚这个人啊,不要和她说话,待在一块,不然会学坏的。同学一场,我给大家提个醒。顾心尚他爸爸杀人了!而且……”陈佩佩的将目光定向我,对众人一脸好心好意,却唯独针对我,用沾满毒汁的舌头,咬下我的神经,“他爸爸不仅把人杀了,还睡了死人!是不是很恶心?” 我身边的同学,连那个平常胆小怕事的女生也下意识地躲了我一下,就只是简单地挪动了一下椅子,无声地告诉我。好恶心。 “你胡说!陈佩佩!”我吼道。 “我妈妈是记者,我怎么胡说啦?我妈妈接的新闻就是你爸杀人那一条,你爸爸简直是恶心!变态!我妈妈说你爸爸这么坏,他的女儿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坏人的基因,生出来的也是小坏人!” 我肚子里的气它以最快的速度升到我的胸腔,然后膨胀着,肆无忌惮着,然后用力的拼命的,再也压不住的“啪”一声。响亮的。全爆发在我的手掌里。 我一耳光往陈佩佩的脸上扇去。我听见她仿佛可以把玻璃震碎一样尖叫着: “啊!!!顾心尚要杀我!救命啊!” 没错,不是说我打她,而是我要杀她,连“想”这个词都没有,而是肯定的,像我爸那样,心狠手辣,无恶不作。甚至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顾心尚,你怎么这么坏,欺负同学!” 班主任骂完后,用木棍在我的手掌上打了三下,用力的,比我打陈佩佩那一巴掌重多了,但我皮厚。这点疼痛算不了什么。她们并不知道我的肩膀还有一处可怕的刀伤,它被宽大肥胖的校服挡着。挡得很干净。 我以为班主任就这样完事了,但她还是扯出那些玻璃渣,“顾心尚,你爸那事我也知道,人家也没有说错什么,你凭什么打人家?还有理了……呵呵……” 我铁石心肠。那些异样的眼光又算得了什么。 我把心磨了好几遍,直到锋利无比,直到我自己碰到都割手。都流血。 没关系。没关系没关系的。自食其果就是这样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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