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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脱身    我妈是在早上七点时候收到一条未知信息的,是我姐姐发的,叫她好好照顾自己,不用担心她。保重。打电话过去却显示关机,再过几天变成了空号。那一天,我妈用力地打开我的门,眼睛瞪得大大,“你姐姐呢?”  我说不知道。然后,我妈就跑出了门,去谢帆家,那个破屋子滴着水。我妈一见到谢帆他妈,就大声吼:“我女儿呢?你们把她藏哪儿了?”不知道谢帆他妈刚好傻了,还是装疯卖傻,只是嘿嘿地笑。  我妈自己把他们家翻了个遍,他们家具少得可怜,就几张椅子被我妈翻倒在地,我妈扯着喉咙:“顾宁静,你出来!离家出走是吧?等老娘找到你非把你腿给打断了!把那个男人给剁了!砍了!碎了!”  我妈对着空气嚷几下,又转头指着谢帆他妈的额头说:“你他娘的是在犯罪!你儿子拐了我女儿是要坐牢的!你一定知道他们躲哪了!我一定不会放过你儿子!说!说!你他娘的说话啊!我要告死你儿子!”  谢帆他妈好像被我妈吓到了,嘿笑了几下,又哭了,简直就是个孩子,抹着眼泪,一副害怕的样子,披头散发,反而冲我妈说:“你这个疯女人!你快走!快走!疯女人!”  “我疯?你才是真疯的!”我妈对着这屋子咬牙切齿地说,“好样的!谢帆!你小子挺厉害嘛!就算你们逃到天涯海角我也要将你们揪出来!还有,顾宁静!我真是看错你了,你居然连书都不读就跟个男的跑了!”    我妈马上又去报警,那时候没什么照片,就只有学校的那种一寸的证件照,红色的背景,扎着马尾,发了育的胸部被宽大的校服遮住。我妈就把所有的证件照拿出来,还有初中的学生证。因为没有到年龄没有身份证,所以茫茫人海,难找。  值班的是郑柔他爸,两人是邻居当然是认识,而且我老是会往郑柔家蹿门。我妈无法平静的声音:“一定要捉到这小子!他把我女儿给拐了!我女儿未成年!没有成熟的心智!”  “周琳啊,我们会帮你,只不过能够找到机率很小,他们俩什么证都没有……”  郑容的声音很快被我妈淹没,我妈拍着桌面,“什么叫机率很小?那小子叫谢帆,他妈住在什么地方我也告诉你了,还不够详细吗?妈的,你去抓他妈问一下不就找出来了吗!他妈肯定知道!你严刑拷打……”  “周琳,你冷静一下,这里是警察局,不是黑社会。”郑容说,“你先回去吧,有消息了我会打电话通知你。”  然而我姐姐真的像凭空消失一样,我妈去警察局闹了几次就不再问了,我妈说现在的警察给你办事就得多交钱,找个人都磨磨唧唧,要是有钱,他们给你找条狗都快。当然,郑叔叔是真的尽力,那时候没什么高科技,就像在大海中找到你要丢的哪粒沙一样。  当然,他们也不愿意将精力再花费在一个失踪少女上了。而且,还是自愿失踪。    我妈偶尔会在家里哭着闹着,她说:“顾宁静你真是没有良心!我养了你这么多年了,最后你就跟你爸一样给我抓伤口!没良心!没良心的东西!我要来干嘛?”很快,我妈就换了语气,“顾宁静!你会后悔的!就算你后悔我也不会让你进家门!你不知道外面凶险!不知道男人表面!我就等着看你去外面混成个什么样!怕是你连哭都没有眼泪!”  这时候,我妈已经不哭了,只是在饭桌前对我说:“我以为你姐姐会读高中,读大学,成为我们镇子里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她把筷子放下,叹气,“谁知道她连初中都没读完,就跟男人跑了……”    她看着我,又说:“我是没指望你了,你姐姐毁了,你更是没出息。人啊,到头来还是得靠自己,后背痒了还是得靠不求人。顾心尚,你长大会是什么样?还是你爸你姐样?还是更糟?唉,我究竟造了什么孽……”  我也在心里问自己。我长大会是什么样子?我是好的,还是坏的。是什么形状。什么构造。我什么也不知道,我自己在脑海里是空白的。像那些掉下来的油漆块。    其实真正让我妈停止找姐姐的不是什么消息都没有的警察局,而是三个月后我妈再次来到谢帆家,那里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无人住的地方。谢帆他妈死了,一直有心脏病,突然就复发了,拿药的时候发现药瓶早就空了。那时候就死在了这个屋子里,死了两个星期尸体才被人发现,好在那时候是冬天,冷得骨头都紫了,硬邦邦,苍蝇都钻不进去,没有长蛆也没有发臭。  只是死得太可怜,孤零零地死在热热闹闹的春节里,正巧是因为碰上过年亲戚才上门来了一趟,发现她躺在湿冷的地板里,人早就已经去了。也许是因为心脏太疼,突然猝死,眼睛还没有来得及闭上,瞪得大大的。  死了后儿子也没有回去,也许是不知道,最终替她送葬的是寥寥无几的亲戚,葬得很简单,最简陋的棺材,就几块木板,潦草地下了葬。在那之前,那些曾经冲她扔石子的孩子一个也不敢出来,躲在家里非得等过了头七才出门。孩子也不是愧疚,只是害怕。其实头七是人死后的第七天,而不是下葬的第七天。  谢帆他妈的头七早已经过了。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    我妈在饭桌前最后一次向我提起谢帆和我姐姐的事,她咬着米饭,含糊地说:“人都死了,我也不想闹了。”  事实上是,她想闹,也没人给她闹了。  她看着我,摇摇头,“你们小孩子啊,总以为爱情就是一切,其实爱情久了屁都不是!不过嘛,屁的开始是甜食,下了肚就明白了。你姐姐笨啊,其实又不是脑子笨,你姐姐学习成绩我是知道的,可她在挑男人的眼光上怎么能够笨成那样?全校几千个男生,不说全校,就是在班里随便摸一个,就闭着眼摸一个也比那个谢帆强!非得挑个爹死了,弟也死了,连娘也死了的!你姐姐哪里差了?学习好,人又好看,又年轻,怎么就会吊死在一棵树上?还是一棵歪脖子的枯树!”  我妈的声音越来越尖,“贫贱夫妻百事哀,尤其是女人,一定要找个有钱有房的,比什么都重要,真的,妈是过来人,你姐姐像你妈,跟妈一样走了相同的错路,以为男人会把你一辈子当宝。其实没了钱,你只能当草……她还怨我对她不好,还怪我抢她幸福,其实我掏心掏肺对待的人就是你姐姐啊!我什么好的都留给她,亏我那么想培养她,想给她一个好未来,结果呢,她是第一个走的人,连那个考八分的家伙都读完了初中,拿着那个毕业证整天晃啊晃……”  我看见我妈的眼泪,从她鱼尾纹的眼缝中漏了出来。我静静地扒完一口饭,听完她最后的一句话,眼泪滴到饭碗里,被我重新吃进身体里。眼泪是我的。不好吃。    我妈最后叹气说:“你姐姐怎么会跟男人跑了?怎么会呢?那个人可是优秀的顾宁静啊!我怎么也不敢相信……我怎么也想不出来她会这样子……要是你就不奇怪了……要是你……我也不会这么难过了……”  真难过。真是难过。难过得要死。  怎么办。这种时候,我不敢难过,也不能难过。  我没有资格。  ……  ……    这个春节过得实在是悲伤,这是我找到的最确切的形容词了,要么就是荒凉,那种巨大无尽的荒凉,只盘踞在心脏的那处肉里。  看着别人家的响亮又漂亮的烟花,在天上一瞬间代替月亮,与无数颗星辰,我站在六楼上的天台,以前我姐姐在的话,就会和我放那种两块钱一个的烟花筒,还有那种五毛钱像火柴盒一样的鞭炮。  小镇的街道只有这时候才会出现人,不过是疯狂的,难以复平的,那些人多得好像无处可去,一直在徘徊,在那个街上停停,又在那个街上转转,也有新鲜面孔的人,她们辗转在城市里,受到了主潮流,一身与小镇不搭的服装。比电视上的人还要浓的妆。还要高的鞋子。  鞭炮越来越响。红到变色的春联。舞狮夸张地敲锣打鼓,而舞龙的一出来就占了风头,身后跟了群孩子,以前我会高高兴兴跟在他们队伍走。现在这些声音越热烈,我就越想安静,我就想静到把自己躲起来。  郑柔在春节的时候穿了一件红毛衣,把他的皮肤衬得白里透红。我很久没有找他玩了,这段时间我们家一直是地雷那种感觉,一举一动仿佛都会按上开关,然后粉骨碎身。我很久没有看见郑柔那张笑得像花一样的脸,奶白的牙齿挤出的话也是软糯的。  他也和我一样孤单着,他曾经的家在北京,在那儿出生,亲戚也在那儿,我以为他会回去,可是他没有。他们都没有。郑柔好像是因为北京那个房子卖掉了,不好意思借住亲戚。他的爷爷奶奶很早去世了。  我怨自己的生活不好时,其实漂亮的郑柔也不是过着王子那样的生活,他也是平凡的家庭,有时候也会急需要钱而低声下气,比如郑柔他妈突然的医药费,打遍了所有的亲戚的电话,直到人家单看着他们的名字都能够心惊肉跳。  郑柔他妈突然入住在医院的病房里,穿着蓝色的病服,和郑柔一样有着漂亮的大眼睛。这是个很倔的女人。我总是觉得,她是那种不会将苦说出来的人。  总是忍受着,强忍着,我妈就不行了,她一不顺心就想抽人骂人,她已经完全迈入的更年期的电梯了。一下子就到顶,像她耳上的发际线一样。    郑柔在北京的时候是禁鞭炮的,不像这里,只要春节还在,鞭炮就没有停过,东西南北都是刺耳的声音,又是在凌晨十二点的时候,这声音仿佛要把夜色给割破了。每次鞭炮响起来的时候,郑柔就缩一下脖子,像乌龟一样特别逗。  我在他身边笑他胆小,他的脸红红的,很像一个番茄,睫毛很长。我很羡慕那么长的睫毛,尤其那段时间我爱上了看《偶像宣言》,里面的女主一闭上眼睛,就是一把刷子。我听别人说,把睫毛剪掉一些,就会长出来比较长的,就像把汗毛刮了,下次就会长得美猴王一样。  我是把自己的睫毛剪了,因为原本就短,这一剪就“秃”了,更让我窝心的是它居然长不出来了。我睫毛没有,眉毛也不好看。为此,我留着很长很厚的刘海。连风都吹不起来。  这个新年我是和郑柔一起过的,那是没有办法,郑柔他家就他一个人在,他妈就入住在医院里,他爸守在她身边。医院冷,阴气,小孩进多了总不好。  有一次我就撞见了一个女人。她满身是血。眼神空洞。恍惚。他们说她没有死,我觉得她和死了差不多。就在那种升不起来的死静。她的胸口有一个洞,浸满血液,插着一把刀,偏移心脏,正中她就死了。  捅她刀子的也是一个女人,同样的性别。医院里的人说她是个小三,不要脸的骚货,抢人家的老公,被原配抓奸在床,往她胸口捅了个洞。没有人可怜这样一个拆散人家夫妻的女人的,她是自作自受,活该。不要脸。  我身边那个老婆婆就是这样讲的。她说话的说话,喉咙总有痰。我看着那个女人,漂亮,真漂亮。我想起我爸说,心尚啊,只有漂亮的女孩才有未来,才有出息。  心尚啊,漂亮的女孩都坐在宝马上,光鲜亮丽。珠光宝气。  我很想让我爸看看,那个漂亮的女人,就躺在医院里,浑身是脏血,披头散发。胸口还插着刀子。没有一个亲人为她签下手术的合同。她的眼睛,是灰尘一样的暗。看热闹的人,喜欢看。喜欢津津有味地看。一个人的落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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