付照确实是记得那时候的事的。 那时候——自己还只有十一岁的时候。将记忆折叠起来然后找到某个固定的点去回想的话，那时候发生的事情还历历在目，并且印象深刻。很多次付照想起当时自己的悲痛欲绝、和寻死之心，都会想起当时安慰自己的男人。在记忆里那确实不是个“男孩”，他看起来很高大也很可靠，是个货真价实的成年人。 付照旁边的小学传说是南陵城存活率最高的区域，那个小学一共有四名学生活下来了，学生们躲在了二楼剑术道场，在厚长的帷幕后躲藏着，他们手里拿着小刀和短剑，瑟瑟发抖地等待着死亡，但是奇迹就在这里出现了——明兽们并没有靠近那个区域，留在剑术道场的四名学生全部都活了下来。 也包括付照。 可是付照的父母死了，付照还记得那时候父母的音容笑貌，他们一直都是和蔼的，她看见他们破碎的尸体，脑浆和大肠一起裸露在身体之外，孩子们一开始都围在她的身边哭，渐渐地他们也走了，因为他们的爸妈也死了，他们哪还有什么时间去安慰自己呢？ 哦还有许斐斐，付照终于想起来了，那时候的许斐斐也站在自己的旁边安慰自己，她的嘴唇一张一合，她在说什么呢？付照想不起来了。 然后是林川来了，付照终于想起了男人那时候的脸，他还很青涩，他呆呆地看着自己，问了一个很傻的问题，他问你在伤心吗？付照没有说话，她只是将头埋在父母的心脏处，于是脸上沾了一脸血。 男孩说：“我那时候也是这么伤心的，可我后来挺过来了。” 现在回想起来，那时候林川穿的就是明翼驾驶员机服，只是自己不知道而已，她以为他就是个普通人，一个跟自己一样幸运地活了下来的普通人。 付照低声说：“我想杀掉它们。” “杀掉谁？”男孩还是那样一副愣愣的样子。 付照站起身，她没有说话，也没有哭，只是茫然地用舌头舔了舔脸上的血液，那是属于父母的血液。 那是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也许有哪里坏掉了，从那一天开始，因为她尝试着发出了呜咽声，却只留下了没有任何意义的噪音，她没有办法哭出来，即使痛苦已经侵蚀了她。 “杀掉。明兽们。”付照看着男孩，发出了机械而低沉的声音。 男孩终于反应过来了，他看着自己，流露出悲伤的表情：“你想当一名明翼驾驶员吗？” 年幼的付照愣在了原地，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一般，眼眸渐渐黯淡了下去：“不，”小时候的自己低声说，“我不能当明翼驾驶员。” “为什么？” 付照过了一会，才说：“我怕死。” “只是因为这。” 付照点了点头：“只是因为这。” 男孩似乎有点失望：“哦，我还以为我们也许能在一个地方见面呢，”他的这句话说得音量很低，付照根本就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她也不准备去听，“那你准备怎么报仇呢？” 付照的心脏全都被快要溢出来的悲伤填满了，她根本就没心情去回答：“我不准备报仇了，”她随口又自暴自弃地说，“我能怎么报仇呢？” 事实上现在的付照也不明白当时的自己为什么要说这句话，“怎么报仇”——杀掉明兽不就可以了么。 “可是它们杀掉了你的父母，”男孩陡然说道，“你看着他们就这样死在你面前，你无能为力，看着尸体成为碎片，看着血液到处溅落，你心想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呢……为什么我活下来了呢，”男孩突然呆住了，他缓缓地看着付照，“在这种时候，你不想报仇么？” 她觉得男孩说话就像念诗一样，每句话都要回味很久才能明白他在说什么：“我不能报仇的。”她再次重复了一遍。 男孩沉默了。 他看着漫地的鲜血和苍茫的天地，这时候付照才发现他的身上一尘不染，显然不是在逃亡中勉强存活下来的人。 身旁的血液味越来越刺鼻了，她看到有液体在地面上缓缓干涸，她的心里满是恐慌，那是她父母的血液，可是它们消失不见了。 她的腿一软，突然就跪了下去。她的眼睛睁的很大，近乎有些狰狞了，男孩往后退了一步，好像被她吓到了。 林川：“你……” 付照的手和嘴唇一直在发抖，她摸着手腕处的伤痕，手越缩越紧，最后她的手腕被她的指甲抓得满是血，但她自己浑然不觉，依然死死地盯着地面。 林川：“你是准备寻死吗？” “杀人偿命而已。”她说。 “就因为没有救下他们，就觉得是自己杀了他们吗？”林川摇摇头，他弯下身，“你把自己逼得太紧了。这不是你的错。” 他伸出手，看着女孩低下去的头：“把手给我。” 付照怔住了，她没有动，只是愣愣地看着林川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会杀光那群怪兽的，”林川一字一顿地说道，“因为你们，也因为自己。你和那时候的我一模一样，但是你是个废物，你害怕死亡，但是你又想用死亡去逃避，”他就这样斩钉截铁地对付照做出了评价，“但是我不是，我也不希望再看到废物悲伤了，我希望所有人都能由衷地获得了幸福。” 他用坚定的语气说着带着少许青涩的话，十一岁的自己就这样被面前的男人震住了，她看着男人，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最后她说出口的话竟然是：“你是不是大人？” 男孩摇摇头：“什么？” 其实付照想说的是你看上去真沉稳啊，但她说出口的话却是：“你有二十岁吗？”在她眼里二十岁以上就是大人了，也就会很沉稳。 “我不是，”林川以为她是觉得自己承诺得太轻率了，“但我不会再让这样的事发生了，我发誓。” 那是两个人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见面，男孩记住了女孩，说是好感有点太早了，那更像是忘不了一个像自己的人、她跟曾经的自己一模一样，在父母的尸体旁边流泪，只是女孩没有哭，虽然她发出了比哭更悲伤的声音。 后来的林川跟谢丞提起这件事，谢丞总是会评价说“这就是初恋的感觉”啊，但林川知道不是，最起码那一刻还不是。 只是她跟自己那样像那样像，像到成年之后见到依然相互吸引。 而女孩对男孩就更像是纯粹的好感了。 付照看着男孩放下自己的手，站起身，似乎是做了一个重要决定一般，她终于忍不住问道：“你以后还会来这里么？” 林川愣了愣，才微微笑了笑，这是付照第一次看到男孩笑，带着干净和温柔的气息：“不会来了，”他直接地说道，“但我的家乡在一个跟这个城市名字很像的地方，它叫南加城，你听说过么？” 女孩摇摇头。 “那里还有一个地方叫朱口，”男孩收拾好自己，又看了看通讯器，似乎有谁给他发了简讯过来，“我很喜欢那个地方。” 然后他转过身：“以后你有空可以去那个地方看看。” 他走了两步，又转过身看了看付照，轻轻地、用镇定的语气说道：“谢谢你。” 付照正准备回应一句的时候，突然腿一软，嘴里味道一片苦涩，她看着自己满是血液的手，觉得头越来越晕。而林川也就没有再回过头了，他朝远方的白灵走去，他坐上驾驶舱，知道从此刻开始，有什么被真正地改变了。 后来的林川无数次想起这一天，他既没有后悔也没有难过，只是偶尔地会想现在的那个女孩在干什么；而付照每当想起这一天，都会觉得在父母死之前有什么事被自己忘记了，她还记得林川，但是有关这一天的记忆都是模糊的，连带模糊的，也有林川的脸。 时间是2044年9月14日，林川看着坐在面前脸越来越苍白的女孩，他的脸也缓缓地苍白了起来：“有的，”他说道，“你说‘你不能原谅自己不能原谅自己’……你的记忆里，没有这件事吗？” 付照的脸顿时一片惨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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