辉的手稿第四十二部分 少顷他从灶台下面又扯出一个坛子,他掩住自己的鼻子,将坛子掀开,一股刺鼻的恶臭立刻冲了上来。坛子里是青色的汤,汤里浸泡着鸡蛋。 “这是什么?腌鸡蛋用的臭卤?”我头晕目眩地问。 “对,是臭卤,鹤丸用它腌鸡蛋。”他说。 “吃的?” 大陆人的确有吃臭豆腐汤腌的鸡蛋的喜好,可他们毕竟不是中国大陆的人。 “他倒不吃。”他摇头道,“恶作剧,只要惹火了他,他就将这东西埋在蒸饭里面,害得不少人吃不下去,不过狸子倒是爱吃这个。” 他用一个专用的铁勺,又拿了一个不透光的深棕塑料瓶,小心翼翼地装了一瓶卤水给我。玻璃瓶上贴着标签,标签写着两个繁体汉字:“盐卤。” “义辉公啊,这可是五百年的宝贝老汤,上学的时候带着,装在书包里的暗格里,不要让它洒出来。”他狡黠地挤挤眼睛说。 “可是这有什么用?我可不能将这东西喝下去。”我说。 “不是用来喝的。”他笑着告诉我,“有人若对你不利,你就把这东西洒在他脸上。之后你就趁乱跑掉。还有……” 他停顿了一下,说:“如果那些坐着豪车上下学的学生为难你,你就将它在他们的车的通风口附近洒几滴。” “有用吗?” “绝对有用。”他容光焕发地说,“持续时间可以长达两个月,现世无论什么样的香味剂也消除不了五百年的秘制臭卤的味道。无论多喜欢吃卤鸡蛋的人,被车里的臭卤味熏制两个月,他就受不了了。嗯……还有。” “什么?” “在学校里,千万不要热情过度。人生在世,中庸至上。”他说,“现在呢,您不是什么幕府将军,所以只需要将您的热情留给您喜欢的事情就可以了,有两三个知心朋友就足够。对人千万不要太热情,热情容易失望。义辉公在其他自视甚高的审神者那里,可不容易得到相应的热情。” “嗯,说简单一点。”我说。 “虽然我白白地活了一千多岁,但我也不相信人心换人心,人心换不来狗心。”他说,“何况您应该看不出谁是人,谁是狗吧?只有长久富贵,一时落难,才能分辨出人心险恶。如果您一直落难,那就全是险恶了。” 我在时之政府开办的审神者的学校里勉强读到十二年级。在我读第十年级的时候,学校里基本没有多少学生了,不是因为我留级。是因为人少了,地广人少,房价直线跳水。我的同学们,一部分义无反顾地变成了历史修改者,他们都死了。一部分被神隐,另外一部分则是失去了灵力,心灰意懒地远离了战争,那时候人类使用灵力的技术已经失传了。您与我都是处于这个动荡剧烈的时代之中,想必会了解这些事,不过不了解也没关系。在那时候,人类再也没必要征服外界了。 我到了学校,恍恍惚惚地像是进入了外国,丝毫不懂当地的语言。审神者也是人,有着人的优点和缺点,于是我又雷打不动地变成了被嘲讽的对象,好在没有人欺凌我了,毕竟谁都不希望自己带着臭卤味道过两个多月。 如果说人类的灭亡,那势必不会是樱花凋落一般迅速而凄艳,反倒会像是一块吃剩的蛋糕那样渐渐地长出霉点,斑纹,蛀洞……最后只会剩下一点变质的残渣,当这点残渣也被消耗殆尽的时候,那就是真正的尽头了。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我们正处在发霉变质,被蛀虫撕咬的时间段,每个年轻的审神者的脸上都带着无所畏惧的朝气和义无反顾的探索精神,高唱为万世开太平的战歌。 这是我所看到的,不过我不知道我自己当时脸上会不会带着朝气。我更喜欢安静地待在角落,观察每个人的长相,表情,语言,行为,之后将这些东西写下来。小狐丸对我说过:观察是一只狐狸的必备素质,更是一个作家的必要素质。 我在笔记本上写了同学的所有事情:自称淑女,翘着漂亮的兰花指的前桌实际上有严重的口臭。有一张三角脸的后桌家里很富有,是个未成年恋童癖,除了给遭了灾的瘟疫地区捐了一大笔钱,还喜欢扒短刀们的衣服。总是无视刀剑付丧神武力值,认为自己可以应付一切的脸朝天女同学尽管武力出众,肩膀苗条,其实她的屁股其实有一半大小就足够了,再大,过道上就只剩她的屁股了,她突然有一天再也没有出现过,而我的笔记本上只记下了她那大到吓我一跳的屁股,不得不说这是个遗憾,我只知道她很骄傲,不知道她更多的线索。其实我越写这些东西,越蔑视自己:为什么我只能看到他们的缺点呢? 每个人的优点是通过接近该人才得以知晓的,也有一些人的美德只能通过悼文表现出来,除了悼文之外,他实在是没有任何可取之处。我对于交游这件事兴趣缺缺。何况我必须保持小心:我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其实跟那些付丧神一样,人外审神者的生活比起人类审神者来艰难许多,他们往往承担的是最艰难的任务,而且往往不会回来。不过狐之助告诉我不用担心这个:能在我所在的本丸住上半年,就是相当艰难的任务了。何况我已经让一部分堕神开口说话,已经很了不起了。 这天同学聚会。 说是聚会,无非就是全班的人带上他们各自的近侍聚在一起。之前三日月曾经告诉我:如果不带近侍,必须流露出自己轻视或无视那些刀剑付丧神的表情和语气,这样才会赢得其他审神者的尊重。虽然我见识少,不过我觉得这样做也不合适:靠无视某些人得来的尊重,怎能称得上真正的尊重呢? 在聚会上我吃了几个芒果班戟,看看时间到了,我就起身准备回去,没想到总是会有烦心的事。有几个剑道社的大仙拿着木剑拦住了我,我觉得我今天运气真好。 难道是我偷偷地往那些停在校外的豪车的通风口里洒臭卤的事情被知道了?还是躲在小巷口给人吃砖头,将她砸昏的事情被知道了?或者是我砸坏他们藏在桌斗里面的啤酒和平板电脑,往他们放在衣帽间里的运动鞋的鞋垫下面浇鸡屎的事情被知道了?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在桌子上用不干胶写我丑八怪的事情,在我的桌斗里装馊了的剩饭的事情,把垃圾塞在我嘴里,强迫我下跪的事情也不是没有过,何况我去告发他们的话,根本不会获得支持,而他们告发我是一告一个准,我只能暗地整治他们,还能怎样?这可不能怪我呀。 我一直信奉的是:走投无路的时候那就去犯罪,这并不可耻。何况我在干完坏事之后就去找长谷部二世,在他那里做告解:祈祷上帝千万不要向人透露那些事是我干的。 在那种时候我选择了静观其变,好声好气地询问她们到底是怎么回事。为首的那个——我姑且叫她A君吧,她的语气和她的长相一样同样令我感到作呕。虽说看人不能只看表面,但是呢,有些人只要看他的长相之后,就再也没兴趣挖掘他的内在了。我仔仔细细地看着她,钱钟书先生曾经说过:对于丑人,细看是一种残忍。不过她应该是体会不了我对她的残忍。只是盛气凌人地对我说: “让我教教你如何教育你本丸里的付丧神,怎样?” “多谢好意。”我说,“只是,不需要。” “怎么?不需要?” “的确不需要。” 我觉得没有必要再对她们说话,我在阳明心学之中学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不含敌意的坚决。虽然这一点我无法做到,我还是要尽量地将自己的敌意减到最小,并且让她们知道即便如此,我也不能按照她们的意志行事:“我饿了。” “我本丸里的付丧神在我的教育下学会看经典的四大名著了呢。”A说着,骄傲地挺起了胸脯。 可是最近我和三日月在讨论《金·瓶·梅》《陶庵梦忆》和《隔帘花影》,讲得有兴致了我们还会温存一会儿——只要不是做过了头,这种事是有好处的。所以,他想不想重新去读《西游记》,很难说呢。 于是我一点都不想和她谈话。她见她的话没有得到我的回应——而且必须是她喜欢的回应。就对左右使了个眼色。 结果,事情就变成这样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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