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想起卓北安。 那个瘦削挺拔、步履坚定却又苍白脆弱的男人。 她认识卓北安很早,在总角之岁便遇弱冠少年,那时他不过是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寺丞,而她也只是背着母亲偷吃馒头的小馋鬼,除了一声“北安叔叔”,他们之间再无其他。她绝想不到多年之后,竟会是卓北安陪她走到生命尽头。 他是她父亲的同僚,时常到秦府与她父亲谈论时政与要案,年岁分明比她父亲小了一大轮,可每回秉烛夜谈过后,她父亲总要感慨少年的见识与胸怀,即便他为官多年也比不上,而每每感慨完,她父亲也总要加上两个字——可惜。 可惜什么? 可惜卓北安身染不治顽疾,少年寿不足、体不健,空有满腔抱负无力可展。 所以秦婠同情他,但也怕他。他不常笑,眉坚目定,很严肃的一个人,她从来没见过哪个人像他这样,能把脆弱与强大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揉在一起。 脆弱的是他的身体,强大的是他的心。 她以为他很凶,后来自己进了牢,才知道他其实是个宽厚温敛之人。 只有他,在她身陷囹圄、被人避如蛇蝎时来见她,也只有他答应她要替她翻案,虽然没有成功,但她知道他尽力了。刑场最后那一眼,她在他眼里看到愧疚和痛苦,他那样的人,没能救下她,估计一生都会背着这层愧疚,也不知她死之后,他怎样了? ———— “夫人?夫人?”秋璃连唤几声,才把秦婠从回忆里唤醒。 “什么?”卓北安的模样远去,秦婠低头,看到自己手里拿的礼单。 两人已走到外间翘头案前,案上堆着一撂东西,都是府里各处送来的贺礼并几张吃酒的帖子,而秦婠手里拿的正是邱清露替她准备的回门礼,她只扫了两眼就阖上,和上辈子一样,这礼单丰厚,人参燕窝、绫罗绸缎及各色果礼皆全,挑不出错来。秦家在京中也算显赫,就算她嫁过来再怎么不受待见,这脸面还是要顾及的。 “这礼单没问题,清露嫂子办事果然周全。”秦婠收起礼单,想了想,命人从箱里找了对麒麟玉出来,让青纹送去给邱清露作谢礼。 玉是送给邱清露的一双儿女,邱清露嫁入沈府一年就诞下对龙凤胎,极得老太太欢心,又受丈夫宠爱,在府里地位稳固,是以虽然是二房年轻辈的媳妇,却已越过婆婆主持府中中馈。反观大房这边,在她嫁进来之前,只有小陶氏一人,小陶氏继室难为,为人又软弱不堪,加之和沈浩初关系不睦,不被老太太喜欢,这么多年都如履薄冰地活着,也是可怜。 青纹一走,秦婠转头又让秋璃与夏茉打点出几份表礼一一包好,邱清露那边备下的回门礼是送予沈府,她自己另备的东西,却是要给父母的。 想想明日就能见到父母,她心里止不住地激动。 ———— 才忙碌了一会,天便渐渐暗沉,青纹从邱清露那里带了一梅花攒盒的点心回来,屋里已经开始准备膳食。沈浩初回来看了秦婠后就去了琼海阁,那是沈府的外书房,也是他见清客门人的地方。 晚饭比中午的清淡,青纹一边将饭菜摆上桌,一边拿眼望秦婠:“夫人,时辰不早了,要不奴婢去琼海阁问问?” 她以为秦婠要等沈浩初用饭,可话音才落,秦婠已经一屁股坐到桌旁。 “不用了,侯爷跟前有沈逍侍候着,饿不着他,兴许他们已经出府寻乐子,咱们吃咱们的吧。” 青纹、蝉枝几人很惊讶,就是秋璃也觉得颇为不妥,可秦婠早已落箸夹了段鱼肉放到骨碟里细细剔起,秋璃只好劝道:“夫人,还是着人去请请侯爷吧?” “不必。”秦婠眉眼不抬。沈浩初不待见她,上一世她自嫁进沈府到他死,他也没在她屋中留用过一顿饭,她又何必再如当初那般用热脸贴人家冷屁股。人心肉长,冻得久了,就成顽石,与其两看相厌,不如各自自在,岂不更舒坦。 “可……”青纹还想劝她,却听到门上珠帘被撩动的声响。 皂靴迈过门坎踩进屋里,几声叫唤跟着响起:“侯爷。” 秦婠动作一顿,很快从椅子上站起,蹙眉看进来的人,轻声道:“爷怎么过来了?” “饿了。”沈浩初一撩袍裾坐到她对面,目光扫过满桌饭食。青纹早就盛好饭、舀好汤端到他面前,他直接端起碗先仰头饮了几口,才拿起象牙箸,冲秦婠道:“站着做甚?坐下吃饭。这汤不错。” 他夸一句,青纹又前来替他舀汤,他却挥手:“我自己来。” 上辈子体弱,生冷荤腥全忌,整日与汤药为伍,他嘴里寡淡,胃口不开,没吃过几顿痛快饭,竟是不知美食滋味。 秦婠慢慢落座,随意拔着米饭暗暗打量他。此番回归,他既不像从前那样冷待她,却也没有露出亲近的意思……她猜不透他的心思。 “听说侯爷今日见到北……见到卓大人了?”想不出的事她不再纠缠,转而说起另一桩事。 “见着了。”沈浩初慢条斯理吃着,每一口都在嘴里细细嚼品。 “他可好?”秦婠问道。 沈浩初抬起头,道:“不太好。” “他怎么了?”秦婠搁下箸,神情一凛。 他沉默了片刻方回答:“夏秋之交正是嗽疾频繁之时,这嗽断断续续会延续到第二年转暖,坐卧难安,彻夜难寐,心疾亦会加重。” “这么严重?”秦婠知道他病得厉害,可不想此症竟如此折磨人。 “你很关心他?”沈浩初瞧她面露忧切,便问道。 秦婠低头:“京中皆知,他是个好官,只可惜身染顽疾,又与我父亲是忘年挚交,我问候几句也是应该。” “放心吧,他还死不了,每年都这样,他习惯了。”他自嘲笑笑,见她不动箸,就往她碗里夹了块炖烂的肘子。 秦婠却听出三分火气,狠狠瞪他一眼,到底没多说什么。沉默间两人用完饭,沈浩初吃了两大碗饭才罢手,他胃口一好,秦婠胃口就不好了,对着他这脸,她吃不下东西。饭后,沈浩初与秦婠分坐在罗汉榻两边,隔着矮案上的一盏烛火各自无言。 夜色已浓,秦婠见他还没走的意思,不禁烦躁——这人该不会想留下吧?昨夜没有圆房成功,他别是想要今晚完成任务。 她正想着,青纹已端来消食的茶,茶放上桌后,她并不离去,而是站在旁边,咬唇犹豫片刻,突然就走到两人面前曲膝道:“夫人,侯爷,奴婢有话要回。” “说吧。”秦婠看了眼沈浩初,点头。 “夫人初来,对园里的人不熟,奴婢今儿已将众人唤来,夫人可要见见?另外园里又添了秋璃、夏茉二位妹妹并奉嫂几人,奴婢想着这园中人手可需重新安置,也请夫人示下。”青纹规规矩矩道。 秦婠饮了口茶,眼眸透过薄薄热雾落在青纹身上,青纹被看得心一紧。 早上她安排众人在蘅园门口迎接他们时就想说这事了,无奈侯爷并没同回,晚上好容易才逮到这机会,她自不愿错过。 秦婠怎会不知她的打算。 蘅园这些丫鬟里,青纹是最得沈浩初欢心的一个,她自然想趁着沈浩初在的时候把一些事定下,免得夜长梦多。这后宅里边,多的是主母嫁来之后就将爷们原有的丫鬟都发落出去的事。这本无可厚非,但青纹的心思,却不止是被留下。 秦婠虽有自己的打算,但此时并不想如青纹的意,便淡道:“我今日身体乏得很,改日再见吧。” 青纹很失望,有些哀怨地看向沈浩初。 秦婠又朝沈浩初开口:“园中人事我还没想好,不过青纹、蝉枝几个丫鬟都是惯常服侍侯爷的老人,不知侯爷可有打算?” 沈浩初饮了两口茶,站起身:“没有,你既是侯夫人,这后宅之事理当交由你决断,这里一应事务便听凭你的主意。” 青纹脸色一变。 “如此,我便作主了。”秦婠跟着站起,没有推辞的意思。 “辛苦你了。”沈浩初放下茶,看了眼时辰,“我……晚上有些书想看,就宿在琼海阁了,你不必等我。” 秦婠挑眉——果然,他不愿留宿她这里。 看来,是她多心了。 “是。”她略欠身,又道,“侯爷宿在琼海阁,那边可没人服侍,侯爷挑两个人过去吧。” 青纹又是一喜,盈盈大眼望着沈浩初,旁边的蝉枝“嗤”了声。 沈浩初断然拒绝:“不用,我不习惯看书的时候身边有人,谁都别过来。” 看到秦婠大眼落在自己身上,他又改口:“如果你有要事,可以来找我。另外,劳你帮我准备一床被褥。” 秦婠愣了愣,开口:“青纹,你……” “被褥让沈逍送过来就可以。”他马上打断她的话。 那厢青纹双眸已盈水雾,连送被褥这种活儿他都不让她做,这是怎么了? ———— 沈浩初不在,这蘅园就是秦婠的天下,屏退众人,她便自由自在。纵然心思繁杂如麻,种种怪象解释不通,但也架不住她的倦怠如海水来袭。 床软被轻,秦婠不愿再想白日之事,沉沉睡去。 一觉香甜。 翌日天晴,正是出行的好时间。秦婠早早起来梳洗妥当,出园时正要去请沈浩初,他却已经带着沈逍在蘅园外等她了。两人同去丰桂堂给老太太请过安,被老太太留下用过早饭方出府去往秦家。 马车碾过石板路朝秦府驶去,车内铺锦着缎,点着淡淡百合香,沈浩初倚在枕上看书,秦婠靠着窗,两人都不说话。街巷上的喧哗声隔帘而来,让秦婠有些恍惚,像做了个漫长的梦。她伸手挑开窗帘,一缕风扑面而过,吹散她的恍惚。 熟悉的长街,她曾执伞走过,曾被喜轿抬过,曾坐马车驶过,也曾坐囚车狼狈而去…… 记忆里熟稔的朱红大门一点点清晰,作为被秦家放弃的族女,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堂堂正正地走进这扇门。 父亲与母亲的容颜渐渐浮上心头,她激动地按住窗棱。可不过片刻,她的喜悦又被另一股冷意冲毁。回到秦府,便意味着她会遇到秦舒——那个被沈浩初爱了一辈子的女人。 正是因为秦舒,她才不得不嫁入秦府,与沈浩初当了一世怨偶,还累及父母。 这一次,纵她粉身碎骨,也决不叫旧事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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