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婠掀帘进屋,闷不吭声地坐到锦榻上,耳边传来青纹惊喜的唤声“侯爷”,沈浩初也进来了。 锦榻的矮案上放着不少红纸包的礼物,她拿着剪子一包包拆,不要丫鬟帮忙,装作忙碌的模样,半垂的眉眼平静。沈浩初清咳两声,没能吸引她的注意力。关于哄女人他并没太多经验,有限的时光里,他只哄过自家的侄女——十岁以下。 “生气了?我昨日去找兵马指挥使洪承泰查闯入咱们家的黑衣人,后来被他拉去吃酒。”他走到她身边。军中之人太过豪爽,将他按在酒肆里不肯放,直到酩酊大醉,翌日一早又跟着他们去巡城,直到午后方回。 “不敢。”秦婠抬头,皮笑肉不笑。 他好脾气地笑笑,将拎在手中的油纸包递到她面前,道:“别气了,给你赔礼。” “咔嚓”一声,秦婠干脆利落剪断包扎的红线,油纸包稳稳落进她手里。沈浩初撩袍坐到她对面,将堆在案上的礼物拔开,等着看她惊喜的模样—— 大理寺附近有间果脯铺子,以前他的小侄女隔三差五就暗示他从官衙回去时顺捎一包糖红果,而每回小侄女发脾气,只要他能祭出糖红果,保准小姑娘眉开眼笑,秦婠也还是个小丫头,又贪嘴,这些东西应该是爱的吧? 想起家中亲人,他思绪有些飞远,其实他真的不凶,不知为何人人都觉得他严肃不敢和他说话,家里人也是,除了小侄女外就没人敢与他说笑,更别提冲他发脾气了。 “梁家果脯的糖红果,尝过没有?他们家腌的最好的就是这个……”沈浩初一边回忆,一边说起果脯来历。他不好这些,不过小丫头们都喜欢,应该是好吃的。 秦婠剪了线,打开油纸,看到里面裹着糖霜的红果,又甜又酸的气息刺激得舌根直冒口水,沈浩初期待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她默默端过放在案角落盖的梅花攒心红漆盒,慢吞吞掀盖。 沈浩初温馨的回忆顿时停止。他意料中的惊喜眼神并没出现。 六格的漆盒装满果脯,全是梁家果脯,其中一格装的正是一模一样的糖红果。 “……”沈浩初的哄人计划失败。 她已经不是孩子。 “谢谢侯爷。”秦婠没什么诚意地道谢,再将油纸里的红果一颗颗倒进漆盒,最后轻轻盖上盖,好整以暇问他,“侯爷还有事?” 沈浩初坐直背,挥挥手,屏退正看戏的秋璃和青纹,道:“我们还是来谈谈先前同你提过的那件事吧。” “侯爷,我没休息好,脑子不太清醒。”秦婠一句话顶回去。 沈浩初便不说话,只看她双眸。 “好吧,侯爷请说。”他的目光让秦婠觉得自己像无理取闹的孩子,她便自觉作出让步。 ———— 夕阳一点点沉落到京城的红墙绿瓦后,朱门深宅,藏掩了无数晦涩阴私,在大理寺任寺丞那几年,他不知道亲手查过多少桩案子,看过匪夷所思的故事,也触碰过最阴暗的勾当,越是繁华所向之地,越是包藏祟影。 对面的秦婠安静地等他开口,眼眸虽已不是稚子纯粹,却仍清透,仿如经流过岁月摧折的水,最后将世事复杂淘澄。 “你怎么不说话?” 眼前无声的男人忽然生出陌生的迫人气势,让秦婠连呼吸都不由自主变缓,她早收起脾气,正色以对——也是奇怪,心里明明认定他是个荒唐的人,可每当他露出这样的神情,她总会产生信赖的错觉。 “在斟酌要从何说起。”沈浩初总算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特别磨心。 “到底何事让你如此为难?”秦婠问道。记忆中沈浩初可不是言语谨慎的人。 “镇远侯府的事。”他道,如愿看见她眼底闪过的惊讶,“不知出于何故,有人想对我不利。” 秦婠微滞:“此话怎讲?” “前天闯入府中那个人并无恶意,只是以石子击翻我欲饮的汤物,后又引我到废院那里,出言提醒,让我小心府中饮食。我昨日已将那盅翻洒的汤物残渣送去找仵作勘验,从中检中了少量含毒性药物。” “仵作?你几时认识仵作?毒?什么毒?” 仅管早已知道有人下毒这事,秦婠还是很诧异。沈浩初什么时候认识仵作?趁夜提醒他的人是谁?出于何种目的? 这些问题没有答案,但不管怎样,这一世的发展似乎和上辈子不相同——沈浩初变了,而本不该这么早就被查觉的事竟然在一开始就有人提醒,这让沈浩初起了戒心,可上辈子他明明不知道,又或者他早就知道却没告诉她? 秦婠眉头紧紧拢起。 “这你就不用管了。”沈浩初不打算解释自己如何认识仵作,虽然昨日是找了仵作,但结果也没这么快出来,只不过食物里下的哪种毒他早就有数,“下在汤里的是西域春子根,不算是毒,应该算药,夏秋生长,经冬日雪水滋润,春日方结根块于地。” “草药?那有何功效?”她又问他。 “春子根又名多子根,是一种……”沈浩初微顿,而后仍正色解释,“男人兴阳之物,也可治女子宫寒。” “……”秦婠脸一红,却见他神情坦荡,不过正常解释而已,便也将羞意抛开。 “此物少量服用无碍,可若长期食用,则会致使精/血亏损,身体虚耗,此外还会出现谵妄症,致人性情大变,最后非疯则亡。”沈浩初并未因她是女子而对此药有所遮掩,相反他尽可能地解释清楚。 “难怪……”秦婠想起上辈子成亲之后沈浩初种种表现,确实越往后脾气越暴躁,甚至纳了几房妾室还不知足,仍要寻春问花,当时人皆以为他天性顽劣不堪,所以无人深究。 “难怪什么?” “没什么。”秦婠再看他时目光里添了几分同情,“既然是药,侯爷何以认定是要毒害你?难道不能是别的……” 沈浩初似乎知道她有此一问,很快答道:“我查过这段时间府库进出,并没春子根,厨房那边也去探过,那人参鸡汤是老太太命人炖给各房爷们公子滋补,断不可能下这药,另外药量下得极少,喝个两三次毫无作用,显然是打算长期下药且还要掩人耳目,再加上那人的警告,由不得我不想,即便不是真的要毒害我,我们也该长点心。” 听到最后那句,秦婠不禁想——要长心也是他长,跟她有什么关系? 这想法被他读出来:“我若死了,你就是寡妇,能有什么好处?” 秦婠吓一跳,抿唇瞪他,有种被人揭穿心事的尴尬——她还就想当寡妇。 他捏捏眉心,心里叹气,她眼里那么明显“巴望着你死”的神色,难道不能收敛些?心里真有股冲动要把真相告诉她,再问清楚她和沈浩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才会导致他们彼此怨恨,可到底他什么都没说——若是她知道丈夫换人,恐怕该无法自处了。事关她的名节,且也不知这错误何时会被扳正,他不敢告诉她。 有些事,不知道比知道要好。 “你想让我帮你查这件事?”秦婠不与他纠结这个问题。 “不,这事很危险,你别插手。凶手既然会对我下手,也必会因为自保而对你下手。”沈浩初立刻摇头,“我只需要你帮我两件事。” “哪两件?” “第一件,你替我在后宅里留意一个手肘有蝴蝶伤疤的人,如果发现你千万不要靠近,离他越远越好,要马上告诉我。”沈浩初道。当初沈浩初被害一案,从现场情况来看,凶手是女人的可能性很大,所以官府才将目标第一时间锁定了当时与他闹得极僵的秦婠,既然是女人,那就要从后宅查起。 “为何要查此人?难不成他是凶手?”秦婠大惊。上辈子卓北安都没能查出来的事,除了死去的沈浩初,谁能知道? “只是有些嫌疑,未能确认,但为安全着想,不要靠近。”因来龙去脉未明,沈浩初并没将那夜对话全盘告诉她。 “第二件事呢?”秦婠又问。 “第二件,你既然已开了蘅园小厨房,那要麻烦你找个可靠的丫鬟,将每日饭食偷偷送来给我。”他道。 秦婠不待他说明便想通其中缘由:“你不想打草惊蛇?” 沈浩初点头,他既不想中毒,又不愿意叫人发现他已起了戒心,只有投毒之人继续,他才更容易顺藤摸瓜。 “你可愿意?我的小命可在你手里攥着。” 她怎能愿意?最想要他小命的人是她吧?毕竟她最早的目标是—— 熬死丈夫做个自在寡妇。 再说,凭什么他要帮她就该点头,至少也让他拿点好处来。 “不是我不愿帮你,公中皆有定例,小厨房偶尔开个小灶无妨,哪有一日三餐都开伙的理?没得叫人说嘴,骂咱们没分家就躲起来吃独食,老太太见了也不高兴。” 理由嘛,她张嘴就来。 “老太太那里我去说,至于那些嫌言碎语……秦婠你不是怕这些的人。”沈浩初算是看透了,丫头不想他活着。 秦婠还没开口,外面就传来青纹的声音:“侯爷,夫人府上送了一撂书册与竹简过来,沈逍问您是收到书房还是送到蘅园?” 沈浩初挑眉笑了,扬声道:“送到蘅园。” 秦婠心一跳,便听对面那人冲自己眨眼,又压低了声音:“你若不愿也无妨,今儿起我就搬回来,和你一道吃。” 他才不信她会不开小厨房。 此语一出,秦婠马上站起,郑重非常:“爷,我想了想,就照你的意思吧,每日让人把吃食送过去,只要你相信我。”相信哪天惹急了她,她不会亲手给他下毒就行。 她一点都不想与他共住一室。 语毕,她转身去唤人倒茶,说了半天,她口干舌燥心气不顺。 身后忽有低沉笑声传来,她转头望去,沈浩初正低头握着剪子替她将那些未拆的礼物逐一拆开,嘴上挂着若有似无的笑。 他心情大好。 ———— 在蘅园里用过晚饭,沈浩初才告辞回琼海阁,秦婠一晚上没说超过五句话,脸绷得紧,听他说要走,只敷衍地行了个礼就自己撩帘进了寝间。 外间,秋璃送他出园子。 迈门槛时,沈浩初突然道:“秋璃,你家夫人最近可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东西?” 秋璃想了想——以夫人爱吃的脾性,想玩的没有,想吃的倒有不少。 “拣最要紧的说来。” “最近夫人最想喝的就是卓大人埋在大理寺官衙后院柿子树下的花雕。成亲之前,卓大人送过一坛给我们家三老爷做贺礼,夫人背着老爷偷偷尝了一小杯,喜欢极了。”秋璃捂着嘴笑了。 “……”他已经不记得送酒这事了。 过去心疾甚重,他不能饮酒,就只酿酒过过瘾,每年都酿,酿好了就送人,自己却从来没尝过一口,也不知酒味是好是坏,没想到竟然有了个小酒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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