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带着苍凉的熟悉嗓音从黑暗里响起,伴着一星微弱的烛光。 “管家?!”我抹了抹眼角,惊喜的过去扶起就地下跪的老仆人。 “我不知道,你没有回乡。” “老奴要守在这里,守住小侯爷的心血。老奴已经到了让人厌弃的年龄,回乡也是添麻烦,在这里还有些事情做。活一天是一天吧。” 我心里堵住一般,劝告道:“管家不要这样说。这里……这里已经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了,你还是早点离开吧。” “那么殿下又为什么会特意跑过来呢?现在这个当头,谁都不想跟侯府扯上丁点关系,稍不小心就是掉脑袋灭族的大事。殿下有心,老奴,老奴又怎么可能……”管家哽咽着抬衣袖擦拭眼睛。 借着苏白墨手中的长明灯,我才看到他几月不见,就迅速苍老。失却了以前那种干练和风光,只是一个普通的老人了。 “管家,”我拉着他继续往前走了几步,苏白墨也非常知分寸的没有跟来。 “管家,这里有几处地方,你记好了,伯贤以前和我藏了一些东西,过上殷实的日子是不愁的,还有几处南边的地契,足以可以应对好些时日。”我抓着管家的手开始微微颤抖,急急的在他的手心写着,“他如果能够联系到你,你务必将这些取出给他。还有,告诉他,不要来见我。会有危险。” 管家老泪纵横无声下跪,我摇着头把他拉起来。“他一定会回来的。但这是我最担心的事。真的到那时候,你一定安排他迅速离开。如果,不想出了任何事,管家,你一定要想办法传递消息给我。” 我要走了。 伯贤,我走了。 我再环顾了一次这冠绝南都的园林,在心底默默道别。走出大门,往昔的笑语宴宴紧紧关闭在身后。 小荷亭亭玉立的时候,棣棠挺着微微突起的小腹进宫来看我。这对我沉闷的宫廷生活来说算是一件有意思的事情。 她眼里带着光亮给我谈肚子里的小东西怎么在她伸手抚摸的时候踢她,仿佛是在回应着娘亲的爱意,又时而蹙眉抱怨自己怎么的没胃口却还是要喝下各种补汤。这和当初那个执迷不悟的爱着苏白墨的棣棠判若两人了。 棣棠在我的注视下脸上有些微微的羞赧之色,“姐姐,我总说这些你听着也没趣吧?” 我笑着摇头,“哪里,我觉得很有意思啊。虽然我不是很能理解你做母亲的快乐,但是,你快乐就好。棣棠,你现在快乐吗?” 棣棠点头,伸出手掌软软的放在我的手背上,“姐姐,我没有姐姐的智谋,也没有姐姐的勇敢,我只是一个小女子,渴望着属于自己的小家。当然,王家大了一点,规矩也多,但是我有姐姐和陛下护佑,家人都敬我三分。” “旁的不说,王元叹呢,他对你好吗?” 棣棠垂眸,变得有些圆润的下巴轻轻的点了点,抿起的嘴角透露着浅浅的娇羞和满足。 “那就好。王氏一族里王元叹算是出挑的,出挑的里头又算是性格温厚的,没有别的王家子弟那些浮华气。这是父君说的。母上虽然下旨很迅速,但是背后都是父君费了心神的。” 棣棠惊讶的眨巴着眼睛,“是义父?” 我点头。 棣棠眼里又是感动又是愧疚,“都是我不懂事,让大家操心了。姐姐,我现在知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强求不得。今日令你苦苦追求而不可得的,他日上苍用别的方式回报给你,你要自己珍惜。那时候我一门心思喜欢苏白墨,还为他伤心流泪,现在却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真的很傻呢。” 棣棠变得这么温柔真诚,知书达礼,还真让我有点不习惯啊。内心深处还是有那么一丢丢想念过去那个哭哭啼啼总是胡闹还爱撒娇的她。不过,我应该也在某些地方早已变得不同了吧? 絮叨了一下午该道别了,棣棠拉着我不放,直让我下次一定抽空去一趟王家。我笑着送她到台阶下,站在那两株海棠花树下最后嘱咐两句。海棠花期已过,此刻枝头已经结满小巧椭圆的绿子。就像少女时代的逝去,迎来人生新的篇章。 棣棠被搀扶着坐上步辇,我目送她渐行渐远。 “菩提啊,人有相遇就有离别,但是跟一些人一些事告别然后才会再有新的相遇吧?好像也是蛮不错的哦。” 菩提冷静的接话道:“嗯,菩提觉得殿下再不去批奏折,明天就会有新的奏折不断的过来与您相遇了。” 闻言我深深的叹气,“这种相遇还是免了吧。话说,苏白墨还没有调回御史台么?棣棠这边都要瓜熟蒂落走上人生巅峰了,对他的惩罚也该到头了吧?” “这话您得问陛下了。再说,苏大人真回来也不是给您批奏折的。” 菩提和我你一言我一语的折返,走回凤鸣宫前,我蓦地转身一把抱住菩提。 “殿下?这是怎么了?”。 “菩提,人生多别离,谢谢你还在我身边。” 我意外的肉麻告白让菩提有点懵,她拍拍我,“殿下是又做了什么错事不想让菩提发现?” 我吸了吸鼻子,“菩提你真是太会扫兴了。” “是殿下让人不得不防啊。” “真讨厌。” “刚刚还说谢谢我来着。” “现在收回了。” 我转身哼哼唧唧的进去批阅奏折了,菩提在我身后轻轻的笑了。 “菩提给殿下做糖油果子去可好” 我拢了拢袖子,“那本殿就勉为其难的品尝品尝。” 菩提笑着离开了。我在她的翩翩身影离去之后,唇边的笑意也渐渐消失。 人生多别离,我却为什么那么执着的想要大家都回来? 夏至过后宫中将迎来一年一度的大日子,那便是本殿的生辰。往年我都是朝堂上坐等群臣朝贺,再得去神宫走一趟拜神明,抽空跟月夜唠个磕,然后再冠冕堂皇的去扶摇殿赐宴,直喝到月上中天不醉不归。盛大有之,繁琐有之。 今年局势不安,内外忧患,又在军饷方面消耗不少,我便大义凛然的跟母上请命一切从简,苏相王尚书等都非常感动。 我趁此机会便又恳请母上把苏白墨调回来,母上拒绝了一次,御史台大夫郭复情真意切的附议之后,母上装作艰难的答应了。真的是给她个台阶她还不想下呢。 我的生辰往往还有很久的时候我就会开始收各国的礼物。今年也不例外。收来收去到了生辰当天我都没有收到楚国的国礼。我拿着菩提点库的小册子扫描来扫描去,直到宝橘从外面进来,手里捧着一个高高的匣子,站在门口和菩提窃窃私语。 我抬头,“是什么东西?” 菩提有些难色,但还是抱了匣子过来,眼神示意宝橘带走了其余的宫人。 我疑惑,菩提走过来将东西放下,低语道:“殿下,是名酥坊的糕点。” “名酥坊?”我有些不可置信,“你说名酥坊?” 菩提默默揭开包装得漂亮的匣子,取出几色最时新的糕点,还有几味我每每去伯贤府上都惯常要吃的点心。 “怎么会?”我喃喃道。 “听宝橘说,名酥坊之前就收了定金,要在殿下生辰的时候送进宫来。” “宫外的东西,没有特殊的来头是轻易进不来的。他们怎么做到的?” 菩提道:“他们说名酥坊信诺第一,无论如何也要送到殿下手中,因而费了些功夫去打点,还说殿下就算不吃,看看也好,毕竟……” “毕竟什么?” “毕竟,是送的人的一份心意。”菩提说完又急急的说:“殿下,咱不吃这没有来头的东西,我给您收起来好了。” 我按住菩提的手,努力的忍住眼里的热气上涌,“你放在这里出去忙吧。” “殿下?” “出去!” 我闭上眼睛,平静了好一会儿,然后在各色糕点里选了选看了看,撇嘴一笑,“算盘精,真小气。” 我指尖拂过一朵海棠花状的糕点拿起来,却发现背面印着一个豆字。我心里一动,把别的糕点也翻过来,一个一个的摆开来拼凑在一起。在找到合适的顺序以后,赫然的出现了一句话:糖豆儿长命百岁。 我噗嗤笑了,然后再也忍不住呜咽出声,低头用手捂着眼睛。眼泪打湿了手掌心,从指缝渗了出来。 从我五六岁的时候开始我最爱许的愿望就是要万寿无疆,长命百岁,然后吃吃喝喝玩到老。每次伯贤都要说我没志气。还说比起平淡庸常的漫漫一生,宁可如火树银花一般即使短暂也要耀眼华丽的燃尽。我当然不会让步的同他争辩说,我怎么看也不会是个拥有平淡庸常的人生的人吧?他倒也没有好否决什么。 现在我忽然很想告诉他,平淡也好,庸常也罢,这些都不重要,我只想要大家都在一起不分开,然后我们孩子的孩子也一起玩耍一起长大。我们就算老了也一直拌嘴,然后棣棠就来调停,说着哥哥姐姐还是老样子的话。 我趴在长几上,将头埋在云袖里,眼泪洇湿了一片。 风从殿外吹来,带着些许开繁了的蔷薇花馥郁的香。有脚步不紧不慢,从容安定的来到我身旁。似有似无熟悉的甘草气息慢慢靠近。 我心中道过一万个不可能,但仍旧怀着小心的希翼泪眼婆娑的抬眸望去,像个无助的小孩子,看向那对我来说,是彼岸,是远方,也是港湾;是月光,是梨花,也是春酒;是痛,是爱,也是此生的温柔。他是我的绝望,也是我的希望。是我的执念,我的痴缠。 “行止。”我轻轻的唤他。这个名字,不知是第千遍还是第万遍的从我的嘴里念出。在我最最脆弱的时刻,他总是奇迹般的出现。 “想来想去不知道今年该送你什么礼物好,所以我就自己过来了。” 他轻描淡写的说着,将所有的运筹帷幄,力排众议,千里迢迢置之不理。 他如画的眉目近在眼前,面上笑意漫漫,抬起我的脸好好端详一番,无奈道:“怎么变得这么爱哭鼻子了?让我看看,眼睛都肿了。” 我怔怔的听着他的声音,然后扑进他的怀里,激动的反复念道:“行止!行止!行止……” 行止低低的笑道:“好了好了,我还听得见。” 行止轻轻的拥着我,一只手轻抚着我的背,温柔哄道:“不哭了,嗯?缱绻,生辰快乐。” 心如干涸的田地润过清浅春水,感觉自己有一部分重新变得鲜活了起来。我抬眸,满眼水光的凝视着他。走了好远的路,仍旧最想回到原来的地方。 行止看着我通红的眼睛,唇瓣轻柔的落在我的眼角。 这个生辰,又哭又笑,我不知道该不该称之为快乐。我只想抓住,牢牢的抓住他,永远不再放开。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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