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团团被顾怀远捡到的时候,还只是一个襁褓中的婴儿。那时候只有一只白狐——便是后来的商一潇了——守在她的身边,小狐狸此刻不过也才成人手掌那么大一丁点儿,但是守护在它的小妹妹身边,却像保护神那样顶天立地。 它已经保持同一个守护的姿势一天一夜了,尽管精疲力尽,却半点不敢休憩,它像是在等着谁来,而它所等待的却一直没来,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 可是小狐狸并不知情,它就这么等待着,等待着,等得自己几乎变成一块狐狸形状的雕像,和身边的小娃娃相依为命。它也还小,不太清楚他们的处境,只知道等在这里,说不定就会等到送来食物的谁。 而顾团团彼时还只是一个破烂襁褓中的小娃娃,一团天真地挥舞着藕节似的手臂,饿得将手放在嘴里咬。小脸上糊着不知是泥还是什么的黑色杠杠,眼睛晶亮晶亮的看着商一潇,流下晶莹剔透的口水。 她饿了。 白狐焦灼地打了个响鼻,用冰凉的鼻尖蹭着她的脸蛋想要安抚她,一边发出轻轻的呜呜声。顾途安舞着手,倒是没有放在嘴巴里咬了。白狐舔舔她的脸,真乖,不吵不闹的。 等得累了,它也趴下身来,将身子环住小娃娃的襁褓,似乎这样就能依靠着相互取暖似的。 顾怀远喝了点小酒,顺着血腥味一路爬上山来,迷瞪着眼,几百岁的人了还不甚小心被一块大石头绊了一下。一下子把他给绊清醒了,抬眼就看见了树下嗷嗷叫着威胁他不要靠近的商一潇。 商一潇毕竟饿了两天了,叫声细弱,却努力地挺直了瘦弱的身板儿,竭尽全力地威胁着所有可能为他们带来危险的人。顾怀远慢慢地走到他们身边,小白狐呲牙呜呜了两声,然后掉头咬着襁褓就想把妹妹拖走。但是实在没力气了,眼看着顾怀远越走越近,它眼里滚出大颗大颗的泪水。 顾怀远于是摸摸下巴自顾自的想:两个小家伙可以一起抱回家。 他弯腰抱起了那个小孩儿,孩子沉甸甸的,看上去约莫一岁了,也许是山下农户养不起丢弃的,被狐狸叼回来当孩子养了。小白狐看着这人抱起了妹妹有些焦急,然后义无反顾地手足并用爬上了顾怀远的肩头站着。大眼睛看着小妹妹,生怕她在这人手里遭了不幸。 顾怀远怎么可能在乎一个狐狸的看法,他看着手里抱着的软软的孩子,她懵懵懂懂地在襁褓里对着顾怀远一笑。 这一笑可了不得,顾怀远登时就想把她带回家当女儿。 事不宜迟,趁母狐狸没回来,溜了溜了。 回到自家宅院,百骨迎上来就接过孩子,孩子软得像棉花似的,她小心翼翼地环住,眼睛发亮:“顾怀远,你出去那么久,原来是生孩子去啦?” 顾怀远一翻白眼:“捡的。”百骨笑吟吟地抱着孩子,姿势可谓娴熟。他眼神黯了一下,想到当年那个与他们无缘的孩子。 ……如果五百年前的那个孩子还在。 ——也该入土了吧……! 而眼下,他与百骨人妖之隔,也不可能再有一个孩子了。这个女孩儿,说不定就是上天赐下来的礼物呢? 顾怀远思索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对天道犯下的事儿,应该不会得到天道眷顾,还特意赐下女儿来的…… 有那功夫,还是多感谢感谢狐族吧。 自打进了宅院来,一直蹲在顾怀远肩头的小狐狸,也一顺溜地爬下来。 顾怀远眼风一瞟那个一直警惕着的小狐狸,小狐狸像是察觉了什么似的,扭头冲顾怀远威胁地呲了呲牙。 小模样还挺凶。 百骨抱着孩子,双臂环着孩子像是荡秋千一样轻柔的摇晃,眼珠子跟粘小孩儿身上似的,一个眼神都吝于分给顾怀远:“叫什么名字啊?” 顿从一家之主地位急剧下降的顾怀远笑得温文:“像个团子一样,不如就叫团团吧。” 百骨笑逐颜开道:“倒是个寓意不错的名字,我从未养过孩子,但是抱了她才这么一会儿,此刻竟也有了做母亲的感觉,只想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那便叫她团团好了,听着这名字也觉得很喜人。” 小狐狸眼睛闪着光,好像能听懂他们的话一样,看着被高高抱起的小妹妹,狐狸眼弯弯的,嘴巴自带弧度,倒像是露出了个安心的笑脸来。 百骨将团团递给顾怀远抱着,自己蹲下身去,摩挲小白狐的脑袋。 小白狐颈部的毛有些纠缠打结,大大的眼睛水汪汪地将百骨看着。“小家伙,来了这里,就是一家人了。狐族多为商姓,便也给你起一个名字吧,就叫……商一潇好了。” 她对顾怀远说:“看来这是天意了!我觉得我们俩命缺狐狸,上天才接二连三的把狐狸送到我们身边来。” 顾怀远:“噗——”然后将她揽在怀里,“我管狐狸做什么。我只知道我命里缺你。” 百骨顺势笑倒在顾怀远肩膀。 为了更好地安置这意料之外的一娃一狐,顾怀远便烧水去。百骨将团团从脏兮兮的襁褓里抱出来,准备给她好好洗个澡,才发现尽管她还小着,却也是有些奶膘的。看模样,很乖巧,只不知她的亲生父母哪儿去了,又是怎么落到和狐狸搭伴儿的。细细检查了一番,孩子似乎也没什么隐疾,又是为何被抛弃的呢? 小团团这孩子模样生得极为冰雪可爱的,一双不染尘埃的大眼睛,虽然不会说话,却也不怎么好哭,只是瞪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将这世界望着。新晋母亲百骨被她看得心都软得跟水似的。 顾怀远烧好水,倒入一木桶中,兑得刚好温度合适了,便唤百骨来。百骨眉目如画,抱着一个脏兮兮的奶娃娃,笑得恍如月中仙子,走了过来。顾怀远脸上忍不住浮现出一个笑影来,逮住想要溜进盥洗室的白狐狸一只。 “小狐狸不学好,年纪轻轻要偷看小姑娘洗澡?”白狐狸被顾怀远拎起了尾巴,倒挂金钟似的,狐狸在空中荡啊荡,似乎有点疼了,呲着牙凶顾怀远。“进了我顾家门,按辈分就得叫我爹,听见了没?” 顾怀远笑嘻嘻地拎着商一潇,诈他。 商一潇悬在半空中,一人一狐对视着,眼神里仿佛电光交织,瞬间就连空气都安静了。 商一潇眸中写满了不可置信,像是不敢确信世间竟有如此不要脸之人,偷个狐狸回家还要胁迫人家管你叫爹。一不留神就暴露了自己已通灵智的讯息。顾怀远在江湖上混了这许多年,还不贼精贼精的?他微微把眼一眯,心里想道——这小狐狸竟能听懂老子说的话什么意思?莫非这也是超脱五行外的一个存在? 商一潇被打量得一身白毛都要竖起来了。转瞬用狐狸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懵懂又天真地看着顾怀远。 …… ——你定不是只简单的狐狸。 ——我就是一个寻常的白狐狸。 ——你能听懂人话。 ——我听不懂,我只能看懂你的表情。 ——别装了,你骗不过我这种老家伙的。 ——没撒谎,我只是个弱小,可怜,又无助的小狐狸啊! …… 谁也不放过谁,一人一狐就这么僵持着。 小狐狸对着百骨还能温温柔柔像只小猫咪似的温顺,对着顾怀远则不然,他全然不顾两人之间的差距,也要对着干似的。 顾怀远见猎心喜——小狐狸那一双眼睛,就像是有百般情绪一样,灵得不得了。 若是灵性多一点,野性少一点,倒也能给自己收个徒了。哪怕这小狐狸只是寻常小狐狸,自己也有本事叫它修出人身开启人智来。五百来岁的老年人顾怀远如是想道。 百骨帮团团洗好澡后裹在一个小毯子中,将毯子和孩子都放进一个垫满棉花的篮子里拎了出来。 商一潇跟变脸似的,仅用两条后腿直立,尾巴还翘起来,对着百骨生硬地摇了两下,前腿就扒拉在装着妹妹的篮子,往里看了又看。团团洗了个香喷喷的澡,变成了个白团子,可人得不得了。商一潇一双狐狸眼睛像是写满了柔情,团团乖乖得躺在小篮子里,一伸手就抓住了商一潇的狐狸爪子。 “妹妹洗好澡了,该你了。”百骨摸了两把狐狸尾巴,将白狐狸抱了起来。 商一潇整个狐狸僵硬成了一块石头。倏而反应过来这个温柔的娘亲要干什么,白狐狸在百骨怀里奋力挣扎起来。 他的挣扎也很小心,生怕自己尖锐的爪牙就划伤了这位美人的脸。 然则百骨又岂是寻常女子,她的动作虽然温柔却不容商一潇抗拒。商一潇低垂着一双狐狸眼睛,看了看洗得干干净净的、安稳睡在篮子里的团团,挣扎的动作也稍微小了不少。 晚间,顾怀远一个人躺在大厢房的床上,不明白为什么抱回女儿的第一天,他就要独守空房。 年过五百,妻儿俱全的第一个晚上,顾怀远却宛如一个孤寡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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