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街中,永盛酒楼二楼尽头右手雅间。苏澄瑛杵在门口迟迟未敢敲门,举起的手几次垂下,犹豫不决。 倏地,安阳公主的贴身侍婢打开房门,欠身行礼道:“见过瑛将军,公主殿下等候多时了。” 安阳端坐于席上,见苏澄瑛如约而至甚是欣喜。“兰馨,奉茶。” 苏澄瑛凝着眼前已为人妇的安阳公主,举手投足尽是皇家贵气也掩不尽心机手段。虽自己心中甚多不满,为了大哥和苏家将门却也不得不与她妥协。 安阳率先示好,将侍婢兰馨手中的茶亲手端到苏澄瑛案前,“澄瑛果真是聪明人,不愧是大轩第一女将军。” “龚夫人谬赞了。”苏澄瑛故意换了称呼,也叫人挑不出错。 安阳身形一滞,这声“龚夫人”令她厌恶透顶,强装笑颜问道:“澄扬最近可好?天气寒凉,叫他多加几件衣服。” “龚夫人已为人妇,询问家中独身兄长,不觉欠些妥当么?” “澄瑛,我对你大哥的感情你还不清楚么?只要他肯,我即刻便可禀知父皇,离开龚家。”安阳想及何事突的脸颊绯红,微微低头。“...我还是完璧之身。” 苏澄瑛暗暗心惊,只觉安阳真是个疯女人!三日前,安阳下嫁龚府大公子,成婚当晚,新郎连盖头都为掀开便被安阳一刀插入左肩。龚府迫于圣上威严,又因是家中丑事羞于启齿。世上无不透风的墙,消息不胫而走。皆传安阳公主心仪龙扬将军多年,奈何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即便嫁为人妇也要守住贞操。 呸!分明是安阳在成婚当晚嫌弃龚太师的公子是个结巴,若当真是个情种,便处在皇宫内死活不嫁,想来圣上也不能奈她何,何苦立这一座真不真,假不假贞节牌坊。苏澄瑛愈想愈心生怨怼,欲起身出门。 “瑛将军想必也不愿澄扬远赴边境,以他的将帅之才,假以时日必定封爵冠侯,京城世家之中便再无人可与将门比肩。我知道,苏伯父去世时,将门军权被人觊觎,你和你大哥过得不容易。”安阳一语中的,挑破苏澄瑛的心思,留住了她欲离开的脚步。 “澄瑛,我只想让苏家将门日后能免受流言蜚语。只怕此时我不说,日后被有心之人察觉其中端倪,该如何是好?你也不愿,日后苏家将门被人指指点点,说亲妹妹喜欢亲哥哥,被人说家门不幸吧。” 安阳话中惋惜之情尽显又假情假意的逼出了几颗泪。心知苏澄瑛自是不愿日后安阳言语中的情况成为现实,才来此地, “你答应过我,给她安置个好去处。”千般万般对安阳的不满,为了将门名声,苏澄瑛只能妥协。 “那是自然,怎么说也是将门的二小姐,我定会给她安置个好去处。明日午时,我还在这里待瑛将军前来。” 苏澄瑛满腹心事的离开,她深知兵行险招所需承担的风险,无非事后败露被削官夺职,这与苏家将门的世代名声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兰馨侍奉一旁,呈上预备已好的折子,恭敬问道:“殿下为何不直接让瑛将军将折子拿回去盖上将印,如此行事,一旦龙扬将军发现风险不是极大?” 安阳接过兰馨手中折子,解释道:“苏门将印乃是大轩太宗御赐,无论材质还是模样皆无可复制。本宫若单单在这折子上盖上苏门将印,那罔顾伦理的琬妹妹可不会信。本宫需拿些真东西出来,让她死了这条心,安安心心去本宫为她准备的好去处。” “奴婢还是不解,龙扬将军不是已经答应公主明日向圣上请命前往边关了么?奴婢听闻龙扬将军近日连府都不回了,对苏二小姐疏离的很。”兰馨在桌案上的炉子中加了些香料。 “你懂得甚?本宫心仪澄扬多年,却不曾见他对本宫避之唯恐不及,每每都是客气的君臣之礼。此番若非不是他动心起念,无法自控,怎会连家都不回。哼!真是可笑!” 安阳冷哼一声抚着手中暖炉,屋内香炉萤火明灭,忆起往事,徐徐说道:“那年苏伯父战死东境,澄扬才十四岁,本宫随着皇兄们前去祭奠,他一身粗麻孝衣,跪在灵堂,竟一滴眼泪未掉。” “龙扬将军...会哭?”兰馨跪坐在一旁,轻轻敲着安阳的肩膀。 “本宫也只见过他哭过一次,那时他将东岚国大皇子的头颅带回祭奠苏伯父时,在苏门祖陵,他一个人哭了许久。也明白那时在灵堂,他不能哭,也没资格哭。” 安阳缓缓闭上双眸,享受着片刻的安宁。她也曾向父皇提起给自己与苏澄扬赐婚之事,如此即可与心上人长相厮守,又能助苏澄扬巩固朝中地位。大轩皇帝也曾召苏澄扬微谈此事。 苏澄扬也只回道:“家父尸骨未寒,三年守孝未满。如今战事未平,臣当尽心竭力与战场之上,望安阳公主早日寻得如意郎君,臣定以礼相送。” 再委婉不过的拒绝,多无可挑剔的理由。大轩皇帝知苏澄扬言外之意,便再未提起此事。 天边际白,这一夜,无人入眠。 滂沱大雨倾盆而泻,人烟寥寥,长安郊外满是泥泞。寒风刺骨,冰雨如刀,天气令人灰心丧气。她浑身湿漉无力的倚在树干上,惊恐的望着来者不善的脸孔。细密雨丝刺在她身上,她在土地庙待了一晚也未等到亦临师兄,谁知一睁眼,便被一群人劫持送到了城外。 安阳将折子扔在她身上,鄙夷道:“看看吧!将门出你这个孽种,自当有人除害!” 展开折子的手止不住颤栗着,硕大清晰的将印跃然纸上,她惊叫着:“不,不可能!这是假的,你在骗我!他不会的...不会的...” 折子上斗大的“死”字令她抖若筛糠,她识的字虽不多,这字恰好她认知范围之内。她也认得苏门将印,苏澄扬从不假手于人。为何会在这折子上?较与折子上的内容,安阳与苏澄扬的近乎寻常的关系才更令她心如刀割。 安阳好似料到了什么,从袖中掏出了一黄色绸布,黄色绸布中苏门将印底部红墨还未干。安阳如炫宝似的将苏门将印捧到她面前,展开笑颜说道:“二小姐认得这个是不?” 她抖得厉害,瞥过头去,紧咬着唇。她不信苏澄扬要杀掉自己,他如此爱护苏澄琬,万不会同意安阳在这荒郊野岭对自己滥用私刑。同样,她也不信有哪个盗贼敢到将军府偷盗。 这将印除非是苏澄扬心甘情愿交托,不然无论如何也到不了安阳手上。原是他们的情分已经到了这般地步么?想来也是,从未见苏澄扬对安阳口出恶言,冷情相待,反而是避自己犹如蛇蝎猛兽。 原来自始至终,皆是自己一厢情愿。瞧瞧这天差地别的待遇,苏澄扬怕是早已无法忍耐自己的自作多情,才会交托安阳来处置。反正他要的只是苏澄琬的肉身,她的死活,他不会在意。 倏地,她心底痛到连呼吸都困难,脑中晕眩,眼前事物渐渐模糊。泪水与雨水交融,无人怜悯半分。 安阳并不愿与她多言,眼色示意一旁的黑衣男子。黑衣男子袖中匕首落入掌间,出鞘锋芒现与她眼前,泛出阵阵银光。 刹那,不远处马蹄声四起,静谧郊外格外清晰。望风的探子连忙跑来禀报“启禀殿下,来人是龙扬将军。” 安阳倒显得平静,把将印收在袖中,夺过黑衣人手中的匕首。“你们快躲起来。兰馨,照本宫昨夜教你的那样做。” 早已料到苏澄扬会发现将印失踪,今日出行之人甚少,苏澄扬稍稍加以打听便可知道她们在此处。安阳用匕首划破了自己的左臂,她看着安阳的自残的举动,心底隐隐觉得不安。 匕首被安阳扔在地上,刀尖指着安阳,刀柄却正好落在她脚旁。随着苏澄扬勒紧缰绳,马蹄嘶鸣,安阳捂着自己的右臂,鲜血从指缝渗出,步履微颤向后退去:“不要杀我...不要杀我...” 苏澄扬刚下马,兰馨便哭喊的跪在他面前道:“龙扬将军,苏二小姐不知因何要公主性命。幸亏您及时赶到,公主才免于一难啊!” “本将军只问你,苏门将印在谁手里?”他常年征战,敏感之甚。今日踏进书房,便觉些许不对劲,果不其然,将印失窃。 兰馨哪知苏澄扬开口会这般问,一时间慌了神不知如何作答。安阳见状,一下子倒在泥泞的地上,苏澄扬连忙过去蹲下身子,手托在安阳背上,将安阳扶起。 “龙扬将军,公主非是定要您去边境守边,殿下不过是怕流言蜚语坏了您的威名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公主本想约二小姐好生谈谈,没想到二小姐竟起了杀心,还...偷拿了您的将印。公主为了给将军您夺回将印,才受的伤啊!” 兰馨声泪俱下的颠倒是非黑白。她默默看着眼前丑陋的一切,人心果然难测。她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多说什么也是于事无补。任凭冰雨如刀扎在心坎上,苏澄扬在乎安阳,不然不会将安阳搂在怀里,那样急切的神情令她都为之动容。 苏澄扬并未作声,将虚弱的安阳托付给兰馨照顾。头戴斗笠的他踏步朝她而来,在这雨中看不清他的神情。她也不再纠结于苏澄扬是否相信兰馨的话,就权当是兰馨口中的那样。 如今她已然分不清,这会否是苏澄扬和安阳串通好的情节。或许连一去十年,镇守边关也是这出戏中的一折。 终于,筋疲力尽。终于,心如死灰。 她等待着面前这个男人的审判,不需任何辩驳之词。她决意退出他们编排好的戏码,接受属于自己的结局。 “你知不知道,将印若丢失,是株连九族的大罪!” 听着他咬牙切齿的话,她点点头,轻声回了一句:“我知道。”瞧,他还是信安阳的说辞,连问都未问,便定了她的罪。 她看得出,苏澄扬这次真的动怒了。他紧紧握着手中佩剑,好似要捏碎什么。他气她回答的云淡风轻,事不关己;他气她未将无辜性命放在眼里,意气行事,一意孤行的代价便是要无干的人陪葬! 最终,剑出鞘,直指她心口。滔天之怒凌驾与理智之上! 她低眸瞥了一眼剑锋,不知这剑锋利不利,能否做到一剑穿心。紧接着,她将心口贴在剑锋上,向前朝他迈了一步。剑身瞬间贯穿她的胸口,殷红弥漫于胸前衣襟,按着人间的戏本子她该在这最后一刻上前拥住他,做个深情诀别。不过她突然嫌弃他了,嫌弃他搂过别的女人。 “小白!” 随着福亦临的一声唤,她结结实实的倒在福亦临怀里,师兄赶来瞧她了,这人间并非无人关心她。福亦临还是来迟了一步,他只是去为她寻找剥离之法离开了几日。 咚—— 苏澄扬扑通一声跪在奄奄一息的她身旁,慌神的他已经失控,冷静与沉着被远远的抛在脑后,整个人好似掉进了万丈深渊,让他陷入万劫不复的恐惧。 福亦临一把挥开苏澄扬欲触碰她的手,他无心与苏澄扬争辩,看着怀中的人温柔说道:“小白,睡一会儿吧。睡一睡师兄带你回家。” 她微微颔首,连头都瞥在福亦临的怀里。她不愿再看他一眼,也不愿再跟他说一句话。 她觉得他,不干净了。 福亦临抱起身中长剑的她,缓缓走远,她的血成了一条长长的血痕。苏澄扬无神的跪在地上,他不能去阻拦,这天下只有福亦临还能赋予她一线生机。 无尽的懊悔将他的心神吞没,他呆呆的跪在地上,余光瞥见大树底下有一折子。他用全身的力气撑起双腿站起来,靠在大树才勉强支撑自己弯腰。 单和秋与苏澄瑛骑马赶来,紧随而行的侍卫队押着隐藏在草木中十数名黑衣杀手。 “参见龙扬将军。”苏澄瑛与单和秋一齐在苏澄扬旁行礼道。 苏澄扬合上折子,来龙去脉已了然于胸,老天!他犯了多大一个错!“我且问你,这将印是不是你偷的?” “大哥,我......” 啪—— 如雷般声响的耳光落在苏澄瑛脸上,下手不在留情。苏澄瑛嘴角渗出点点血丝,立即跪在一旁,听候发落。苏门军令如山,苏澄扬下令斩她,苏澄瑛也毫无怨言。 “苏家将门从三品云麾将军苏澄瑛,罔顾军法,私偷将印,当斩!”苏澄扬从牙缝中咬出这句话。 “师父,瑛将军对社稷有功,还请将功折罪,从轻发落!更何况,事出有因,瑛将军...应该不是主谋。”单和秋急忙双手合拢与身前,深深躬腰道。 “查!主谋,无论是谁,给本将军查!”苏澄扬斜晲着不远处的安阳,这句话他是故意说给安阳听的。 单和秋知苏澄扬意思,问道:“查到后,该如何处置?” “如实呈报于圣上,本将军倒要看看还有没有天理王法。”他已经失去理智,也豁出去了。 “师父,那这些杀手?” “尽数...押到朝政殿,留着活口。”他好恨自己,恨自己连斩杀罪人都得循着规矩章程。 突然,雨过天晴,好似莫大的讥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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