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既已是夏天,鸟雀叽叽喳喳地叫着。却再无一支纯白的水鸟飞过我的窗前,再留下枝雪白的羽毛。 然而,这一切都与我无关了,对我来说,一切,在去岁的冬天,就灰飞烟灭了。我怠于梳妆,再好看的妆容,无人看,又有什么用呢?何况,我生得并不好看。我亦无意学琴了,每日,只歪在榻上,懒懒看几眼书。苟延残喘。 夏日闷热,我这却是阴冷的。旧年我与拓跋宏商量着,移了参天树木来,如今亭亭如盖了,乘凉的人却再没有了,便连这旁人以为的清凉都成了我的阴冷。搬了胡床,坐在庭院里,竟冷得瑟瑟发抖。 不禁想起了晋时的桓温发出的感慨,“树犹如此,人何以堪!” 而我连这样悲凉的感慨都发不出来,宫里,喜事可多了呢。 林贵人与高贵人先后怀孕。 我还是常常去看阿肃,他又长高了,眉眼活脱脱地像极了母亲。常碰上挨骂的冯润。她显是知道太皇太后的计划的,她扬着眉向我笑,“还是姐姐好,见弟弟都方便。像我,非要等到陛下得空才能与我一同去见阿夙。” 她是个十足十的美人,这我很早就知道了。她清丽如莲的相貌,与身上淡淡的莲花香,一直是我的梦魇。我想我是恨她的,同是冯家的庶女,她夺了父亲与太皇太后的喜欢,夺了我的闺阁时光,这些我都可以视而不见,装作毫不在乎。而我无法忍受,她夺了拓跋宏的爱。她连分一些给我,都舍不得。 拓跋宏巡幸崞山,只带了冯润。 我嫉妒得简直要发狂。 “一个月,两个月……林贵人与高贵人都快了呢。”宛珠絮絮,“听说呐,太医说了,两个都是男孩呢!” “宛珠!”傅玑怒道,“没见椒房心烦吗?” 林贵人,高贵人,两个都是男孩…… “妾椒房冯氏拜见高贵人。”我行礼。 “不敢,妹妹快些起来。”高贵人忙伸手欲扶起我。高照容是龙城人,因姿色婉艳入了宫。 “今个儿天气倒是不错。”我道。 高照容抚着腹部,笑道:“可不是么,前两天可没把人热死。” “想是老天爷见太子要出生,都赶着凉快些,好教太子肯出来呢。”我含笑。 高照容眉梢一挑,“只愿他平安喜乐地长大便是。储君之事,妹妹莫要妄谈才好。” 我见她如此,索性讲明了:“姐姐没有为自个儿打算吗?我鲜卑祖制。立太子,杀母。” 她那匀注檀红的唇轻微颤了一颤。 我掩了掩眼角眉梢即将逸出的窃喜,“仿佛是您比林贵人早些罢?姐姐难道愿意,小皇子与您阴阳分离吗?您若是去了,姐姐认为谁会收养小皇子呢?” 她瞪大了双眼,“太皇太后!”随即,她觉察到自己的失态,捂住了嘴,又四下望了望,见无人,才放下手,松了口气。 我凑近了她,轻声道:“妹妹可是听说,皇上初继位时,太皇太后可想废了皇上,幽囚于别室,改立咸阳王拓跋禧呢。” 高照容侧过脸去:“冯椒房如此笃定,太皇太后会废了本宫的孩子?” 我笑道:“那么,高贵人您,就如此笃定,会有穆泰进忠言?抑或是,您就如此笃定,冯家女儿不会生子?” “冯家女儿?”高照容疑道,“你不也是冯家女儿?” 我一愣,终于不悲不喜道:“我与冯润,是不同的。” 见她心思动摇,我赶紧道:“但若是林贵人先生下来,那就不一样了。” “臣妾记得,给您看病的太医,仿佛也姓高。” “是。他是我哥哥,高偃”她取过侍女递来的酪浆,缓缓地喝了,才说:“好了,本宫乏累了,椒房先退下罢。” “娘娘,妾近日头昏沉沉,请了太医也不见得好。烦请您与高太医知会一二,来我那看看病。”我看着面带倦容的高照容,无可奈何道。 “都说孕中多思。今个儿见了高照容,才明了这话分明是诳人的。”我恨恨道,“我好心好意为她筹谋,她倒好,还嫌烦起我来了!” 傅玑听得心惊肉跳,“椒房,其实现在挺好的……” 挺好的,是挺好的,吃穿不愁,无人烦扰,若是去年冬在南平王府就给我这样的日子,我必是对太皇太后感恩戴德,现在却不同了,我见到了拓跋宏,他是那般好的君王,那般好的人,生命还是有另外一种可能的,不为他是君王,只为着在翻看枯黄的史书时,心里可以暖暖地想,有个人或许与我想到了一处呢。 我不会怕的,在我将金簪刺入拓跋篆的身体时,我就不再惧怕阴谋,惩罚与报应了。 或许我合该下地狱的,既如此,又何惧再添一笔呢。 杀一个是杀,杀十个是杀,杀百个杀千个,可不也是杀吗? “冯椒房。” 是高偃。 “太医来了,坐。”我转身对宛珠道:“取碗酪浆来。” “不必了,我只想知道,我妹妹怎样能逃过祖制?”他面色严肃。 “怎样?”我笑道,“您是太医,您还不知道吗?” 他隐忍着:“我与照容说过,她宁死也不肯打掉孩子。” “既然你舍不得妹妹死,又舍不得她受苦,不如,便让旁人替她死,替她受苦罢。” 殿里空空荡荡的,只有我轻描淡写的声音,“林贵人不是有哮喘吗?介时,哮喘病一发作,早产什么的,可再正常不过了。” “到时候,你妹妹安安稳稳地生下了孩子,又有人替她去死,可不是再好不过了?” 壬寅,高贵人称身体不适。 因是宫中头一个,拓跋宏与太皇太后格外重视。 车驾还宫。 闰月癸丑,太皇太后大摆筵席。 宴席上,拓跋宏温声对高照容道:“你不是身体不适吗?现在好些了吗?” 高照容怯怯回答:“谢陛下,臣妾好多了。劳烦陛下与太皇太后回宫,是臣妾不是。” 太皇太后笑道:“你怀着孕,身子娇弱些,也正常。”她眼里倒生了几分温情:“今个风大,你可得注意,小心着凉。” “皇上,”冯润娇声道,“您尝尝这莲子羹,可是臣妾亲手摘得呢。” “可不是,贵人为了取莲子,可是在回宫起就从早到晚忙活呢。给每位妃嫔都备下了。”她的侍女芷娘道。 “芷娘!”冯润回头瞪了一眼,“别胡说。”尽是风情。 拓跋宏笑着道:“阿润你有心了。” 我看着莲子羹,清清淡淡的,配着南朝缠花累丝的白玉瓷。 袁贵人尝了一口,笑着应和道:“怕是神仙见到这羹汤,也止不住流涎呢。” “姐姐,你怎么不尝尝?”冯润刻意将杏眼眯成新月状,仿佛小女孩在撒娇。 我抬起头,正想说些什么,不经意见,却对上了拓跋宏黑漆漆的,仿佛深不见底的双眼。他状若无意地看往别处,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我的错觉。 这倒算是回宫来他第一次正眼瞧我,呵,我可不要好好谢谢冯润了? “妾这两天着了凉,食欲不大好。”我忍住心中的波澜起伏,尽量平静地起身答道。 “这夏天着凉,可不多见呐。”冯润抬头望着高处的拓跋宏,“陛下,你说是不是?” 筵席上,照是歌舞升平。我低着头,偷偷取出袖中的瓷瓶,瓶中的柳絮随风飘荡,因是夜间,倒也无人发觉。 未若柳絮因风起。谢道韫的咏絮才,可谓令人惊艳。我却常常不明白,有林下风气的如此才女,偏遇个天壤王郎,何苦来?便是老来,王凝之守会稽,竟请“鬼兵”而不设防,落得被孙恩杀害。只谢道韫与外孙幸免于难,如此悲戚。 神思正怔忡间,席上已有人惊呼,有人奔走。 林贵人气喘,白玉般的面庞此时已憋得通红。 “贵人似要早产了!”林贵人的侍女霜云哭着道。 “太医呢?”拓跋宏急道。 “今儿是壬寅,太医大都回去了。”太皇太后不紧不慢,“宏儿你莫急。” 我朝高照容使了个眼色,她正欲起身禀告,却被冯润抢先。 “皇上,太皇太后,臣妾记得,高姐姐不是身子不舒服,难道没有请太医吗?”冯润貌若着急的模样。 我心里窃笑,原来她对林贵人高贵人也是嫉妒的啊。正好,倒不用我与高照容禀报了,便是连嫌疑都不会留下了。 “是啊。”太皇太后挑了挑眉,“照容,你的医官呢?” “禀太皇太后,臣是高贵人的医官。”高偃拱了拱手,“贵人怕是要早产了,请太皇太后与陛下让林贵人就近入殿。” 巫官鱼贯而入,行着傩仪之事,跳跃呼喊声,钟鼓铃铛声,篝火狐鸣声,人语脚步声,夹杂着林贵人凄厉的叫声。 我看着黑漆漆的夜空,此时被火光映照,令人平白生了惊慌。我心里有些愧怍,毕竟,林贵人是无辜的,那孩子也是无辜的啊。 宫仆侍女们忙不迭地往树杈上系着红绒绳,抱嶷领着一群内侍,敲响了宫中沉寂已久的青铜大钟。 “嘭……嘭……嘭……” 钟声戛然而止,“哇……哇……”是婴儿的啼哭声,刚健有力。一瞬间,深宫变得寂静,只有婴儿的啼哭声,“哇……哇……” 我看见霜云与一众侍人喜极而泣,“贵人生了……贵人生了……”太皇太后与拓跋宏亦欣喜地进了殿室。 总算安顿了下来。 “好了。”太皇太后威严道,“医官,你来说说,好好的,林贵人怎么就早产了?” 高偃伏着身子:“禀太后,臣查验了贵人的吃食。宴席上,贵人喝过……莲子羹。” 顿时四下冷然,无人再敢讲话,只有几刚入宫的小宫女,不谙世事,抬起清澈的眼睛,看了几眼冯润。 冯润立即反应过来,“臣妾冤枉,臣妾只是想让陛下和众姐妹高兴。” “况且,况且,莲子不是清心醒脾吗?若真是莲子的缘故,那林姐姐方才为何喘不过气来?”冯润大睁了双眼,“陛下!定是有人蓄意构陷。”言罢,她转身,死死地盯着我。 “医官,究竟是怎么回事?”太皇太后抚了抚略微打卷的衣褶,“实话实说,若有半句欺瞒,格杀勿论!” 高偃身子震了一震,“臣不敢。莲子却有预防早产,流产之效。只是莲子羹里,调了酪浆。冯贵人或许只贪着可口,没有注意。贵人本就有胀满之症,莲子性凉,如此,才会使得贵人有早产之迹象,才会有气喘不止之迹象。太皇太后与陛下若是不信,可再传唤医官来查询一二。” “朕在林贵人早产时,便传唤了医官,如今可来齐了吗?”太皇太后问道。 “禀太皇太后,医官都来齐了,等候您传召。”抱嶷应声。 “那便传他们上来。” 询问了几个,回答都与高偃差不离。 “冯医官?”这医官,是太皇太后的姑母太武帝冯昭仪嫁过来时带的陪嫁医官,如今白发苍苍,最得太皇太后信任。 “臣,与他们所见略同。”他答道。 已成定局。 “阿润,你还有什么话可说?”太皇太后怒道。 太皇太后这老谋深算的啊,她只需责罚几句,引得拓跋宏怜惜,冯润便安然无恙。 “哲夫成城,哲妇倾城。懿厥哲妇,为枭为鸱。妇有长舌,维厉之阶!” 悠悠扬扬的歌声,飘荡着,如丝如缕。 拓跋宏神色一滞,似笑非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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