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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后。    谢桓突然从梦中惊醒。    胸腔里急速跳动的心脏,在一遍遍提醒他梦里的荒诞。    这已经是他第三次梦见那人了吧。    他真的是静得太久了,静得时间也不复存在,静得生命就要失去颜色。    所以一点点的惊动,还有好奇,就让他忍不住要去探看。    谢桓一把脱下浸满汗液的寝衣,仅着亵裤,赤|裸着精壮的胸膛,坐在高牀上。    天还未亮。    高四十五尺,阔五十尺,长两百尺的舶船在海上缓缓前进,金碧荧煌的主室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他刚刚梦见了什么——    梦里,有个人青丝披散,七窍流血,问他:“你何时来寻我?”    他被她的模样震撼,不禁回答:“你还欠我一条命,我想何时去就何时去。”    那人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笑,清透的柳叶眼弯着,好像在诱他来碰自己。    他也确实伸出了手。可待他就要触碰到那人时,眼前画面突然四分五裂,随后——    谢桓闭上眼,逼迫自己不再去想,但一合上双目,那人七窍流血的诡异画面便如何也挥之不去。    长夜漫漫,既然无心睡眠,谢桓干脆翻身下床,往外走去。    立在橫樑上的黑色海雕被吵醒,惊觉地睁开鹰隼,发现动静是谁发出后又再次合上。    外榻上闭目养神的鬼朴子察觉到响动,亦倏然清醒。    一睁开眼看见自家主上赤身裸体,幽幽立在自己榻前,面目不清的,吓得他差点摔跌在地上。    瞄了眼窗外的天色,鬼朴子颤颤巍巍地披衣起身,佝偻着背站在谢桓身前,胆战心惊道:“盟主,何以起得如此早?”    谢桓不言不语地立了半晌,久到鬼朴子都能听请自己“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他才幽幽开口:“唤胡姬来。”    鬼朴子心头咯噔一声,从未见主上三更半夜唤人服侍,今夜却……    自打主上前月从长安归来,他老人家就发现,主子时不时会双目放空,眼里好像蕴含着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但等他偷摸着仔细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了。    主子性子较以前也愈发古怪。他实在好奇,细细盘问了陪同主子北上的玄衣卫,听说主子竟在回程那日放了京城贵人钦点的“货”,这便罢了,竟然还饶了一口出狂言,出手打伤了主子的武夫一命。这么多年来,这还是头一遭,简直匪夷所思。    主子是不是在海上待得太久,待得性子都变了?    眼下算来,加上前往长安的前些时日,主子已经将近大半年未有过床|笫|之|欢了。    一想到主子都已二八年岁,几个妾室却还一无所出,更不见主子挂心子嗣一事,甚至性子还愈发冷淡,鬼朴子便满心忧虑,躺在外榻上睡也睡不着。    如今主子愿意着人服侍了,鬼朴子心下虽奇怪主子今夜举动的反常,但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好事啊,好歹主子是没有那劳什子断袖之癖的。    他当即乐呵呵地下去传唤。    不出片刻,一身材窈窕,姿色艳美的绝世女子就娉婷地步入屋内。    女子身上仅仅披了薄薄一件纱衣,那纱衣薄透到几乎可以看清里头灼灼的春|光。    胡姬柔媚地唤了声“盟主”,而后莲步款款地向谢桓走去。    不等胡姬上前,谢桓几步过去,打横抱起胡姬扔在牀上……    在外头偷听的鬼朴子乐得白胡子乱颠,等屋内传来厚重的喘|息|呻|吟,他便轻手轻脚地出了门。    胡姬娇娇地喘了声,心下对盟主今日分外的急切又讶异又兴奋。盟主已经有一年多不曾临|幸自己了,她还以为是自己不够娇软,惹得盟主不快呢。    激动之下,她挺腰迎向谢桓,两只手更是紧紧抱住谢桓的头,嘴上还不停叫唤着“主子”。    谢桓还未入,原本被欲望充斥的脑袋,便被胡姬刻意的喘叫喊得兜头一醒。    抬头望着身下人的面容,见满面酡红的胡姬,毫不掩饰地呻|吟|叫唤,谢桓脑海中却浮现另一张与之完全相反七窍流血的带笑面容,他瞬间就没了兴致。    感到身上重量骤然消失,胡姬不明所以地睁开盈盈美眸,尚未来得及说话,就被谢桓阴沉的脸色吓得一个哆嗦。    待缓过劲来,她也不知是自己哪里做错了,惹得盟主不快,急忙爬起身,一只手就要去勾谢桓的大掌,却被谢桓甩开。    谢桓喝了声“出去”,胡姬鼻头一酸,心下委屈却也不敢再多话,匆匆披了衣物便下地离开。    胡姬离开后,谢桓穿上衣物,唤人进屋重新铺了床新被褥。    等一切打理好,天已蒙蒙亮。    谢桓独自卧坐在榻椅上,一手把玩小叶紫檀老料,墨发披散,瞳孔涣散,眼神却悠远。    炉里的安魂香已燃烬。    自放走林霏至如今,已逾一月。    关于她,这一月他统共听说了两回。    一次,是她为了躲避官府的耳目改走水路。属下来报时,他下令不得阻截。    还有一次,是说她已到了夔州,为了生计给人当打手。    呵,她为了那罪臣之女当真是什么都敢做呐。    为了查清她的底细,他放了十八个眼线出去,可是回来的十八个探子都未查到她的来历生平。    林霏,无父无母,无祖无籍,甚至于性别都模棱两可。    送回来的卷宗,只寥寥写了几行与其有过一面之缘之人的片面之词。    据初次遇见她的人回忆,第一次见她是在七个月前的终南山脚,她做道姑打扮,向人四处打听什么“桃夭先生”。    她到底是何人?从哪里来?到底是男是女?若她真是女子,为何要化身成男儿?    谢桓静坐了两炷香的时间,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突然弯唇一笑,起身唤“鬼先生”。    一直留心里间动静的鬼朴子,一听见声响,忙带人进去伺候谢桓穿衣洗漱。    早食之后,谢桓唤来心腹鬼朴子等人,辟室密谈,密谈半日便又要乔装远行。    鬼朴子等人,目送自家化成弱质书生的盟主上船后,心中五味杂陈,一时对自家盟主心血来潮的决定,也不知该喜该忧。    再说到另一头的俩人。    林霏带着窦宁儿在夔州落脚已有半月之久。    经过一月多的舟车劳顿,窦宁儿虽依旧妍姿艳质,但肤色黑了许多,再加上身穿的粗布麻衣,再难让人一眼分辨出她是昔日的窦相府千金。    这一月,她二人为躲避官府和谢桓的耳目,能走水路就不走陆路,能进山林就不露宿。    林霏身上大大小小的伤,经过一月的休养生息,也好得差不多了。    她毕竟自幼习武,身子骨较那些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姑娘家硬朗许多,况且幼时习轻功,她曾为了给小师妹上树摘桃,没少跌摔爬滚。    只是这一次毕竟伤及了五脏六腑,无论如何修养,还是未好全,丹田里的内力也因流失受损过多,不复往日的充盈。    对此,林霏倒是无所谓,她想着,只要平时勤加修炼,等找到了师傅师娘,带窦宁儿回源里闭关,就总会有好的那天。    但窦宁儿不这么想。    她已经决定,将自己的一生交付给那个愿意为她去死的人。除了林霏,不会有人愿意为她做这么多了。    她自来骄傲,父兄还未失势时,作为京城首屈一指的贵女,她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若是当时遇见林霏,她或许会觉得她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山野莽夫,平白无故的就要为别人送上性命,她只会笑她傻,怎么也不可能多瞧她一眼的。    但今时不同往日,经历了家道中落,家败人亡,到树倒猢狲散,她早已心如死灰,恨不得陪父兄一起去了,却又不甘心就这样去了。    这样昏天地暗的日子里,突然出现个皎皎如明月的人,救你于水深火热之中,为你鞠躬尽瘁,这样的恩情何止雪中送炭。    窦宁儿自认看透了世间炎凉,哀莫大于心死,却还是被人世间的真情俘获。    上天待她不厚,将她从天之骄女贬为千夫所指;上天待她不薄,终是让她迎来了柳暗花明。    她想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了这段大起大落的时光。    犹记得那夜,林霏带着她跌跌撞撞地逃离谢桓等人的视线后,突然倒地不起。    荒山野岭的,六神无主的窦宁儿边流着泪,边拼尽全力把林霏拖进一处山洞。    她当时就想,如果林霏死了,她就给她陪葬。    她也从未像那一刻这样,如此痛恨一事无成的自己。    她哪里懂得救人,完全凭着感觉行事。    就在她刚剥下林霏外衣,想要查看她的伤势时,林霏便幽幽转醒了。    窦宁儿喜出望外,忙不迭问她哪里不舒服,林霏气若游丝地摇摇头,叫她从包袱里取出火折子,再从洞外捡些干燥的树叶进洞燃烧。    林霏强撑着看窦宁儿忙完这些,等窦宁儿哆嗦着将她抱入怀中,就又晕了过去。窦宁儿不知应该如何救治林霏,又怕碰到她身上的伤,再不敢轻举妄动。    一直到第二日傍晚,林霏烧退了才清醒。    最危险的时期终于熬过,趁着太阳还未落山,林霏让她去附近的溪边,找一种可以治百病的药草,就溪水煮了以后服下,连喝了几日,林霏才算是彻底活了过来。    之后便是下山,一路停停走走躲躲藏藏地抵达了夔州。    林霏不急着离开,她心里惦记着师傅师娘,打算在夔州停留几月,打听师傅师娘的踪迹。    只是她身上的盘缠都留给了那户放山人家,她一人受饿没什么,给人做点苦力活,赚几两银子裹腹就成。    但她自打了解了窦宁儿的身世,看着曾经锦衣玉食,十指不沾阳春水的相府嫡女陪她一起受饿,她就如何也坐不住了。    林霏自幼习的是“道法自然”——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    她觉得自己从未吃过苦,更未受过委屈,在桃源时,有师傅师娘邻里乡亲的疼爱,有小师妹和伙伴们的陪伴,她一直过得很好。    就算如今没那么好了,但等找到了师傅师娘,回了源里,她依旧美满无忧。    但窦宁儿却没那么幸运,如今她无依无靠,更无武功傍身,还被这里所谓的朝廷四处追杀,她若不帮她,她在这个世上,就真的是茕茕孑立,孤苦无依了。    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人与人之间,那又有什么不一样呢。    所以她也不嫌弃去赌坊里给人跑堂,每日赚十文铜钱,她自己省点,够每日去百味楼给窦宁儿带个一荤一素了。    她所在的赌坊叫盘龙,听人说幕后坊主是江湖上极有地位的大人,而且坊里的大管事还是夔州的地头蛇,连知府都要敬其三分。    林霏没有大荆的牙牌,窦宁儿的又用不了,四处打听下才知道,去给盘龙赌坊当侍者,不需牒牌,一日还有十文钱,而且还是当日清算,只一点不好,若是出了事,没人会为她料理。    不过是为客官准备些茶水,给坊里养着的赌尊准备需要的器具,偶尔有人来闹事再打发走,这比起她刚下山曾给人干过的活计,轻松许多许多。    这日,林霏收拾好闲置下来的赌桌,换回自己的衣裳,准备出门去百味楼领饭。    “哟。”    刚出门就遇见一醉醺醺的男子。    男子身着白衣,面白无髯,额发高束,一身文质彬彬的书卷气,长相虽寻常,一双丹凤眼却极为出彩。    他也确实是书生,还是夺得童试一甲的秀才,但年纪轻轻的,就成了十里八乡出了名的赌徒。    听说半年前因为嗜赌欠了一屁股烂账,最后被人追杀,原本以为这人没了,谁知半月前又突然好端端的回来了,性子倒还是没变,依旧嗜赌如命。    在盘龙半月的照面,林霏与这人也熟识了。    现在这书生喝的醉醺醺,满面酡红,眯着眼走路,一进门撞了人,心不在焉地“哟”了声,指着林霏笑个不停。    林霏无奈,扶他进门安置到一边坐着,正想离开,却被书生紧紧攥着衣袍不让走。    “油(又)腰(要)气(去)给里(你)媳飞(妇)蛾(儿)送饭啊?”谢书樽一只眼闭着一只眼睁着,口舌不清。    但林霏还是听懂了。    这谢书樽也是可怜人,听说是因为爱慕已久的姑娘被逼着嫁给了巨贾,他伤心欲绝,才走上了歧途。    但一入赌门深似海,再想抽身为时已晚。    林霏见他醉得眼角都发红了,无声叹息,从袖中取出五枚铜钱递给他。    哪知他看也不看,一只手猝不及防地往她胸部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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