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袅袅。 沈言念一睁开眼,就闻到了熟悉的醇厚微苦的香气。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心脏处炸裂开绵密的刺痛。他盯着床帐看了好半晌,缓缓下床,抬手推开木窗。 一眼望去,水色连绵。 夕阳为水面镀上一层漂亮的金红色,游鱼摆尾,搅乱水波。远远望去,如漫天星河翻转,尽数落入湖水之中。 美景惑人,沈言念却心中一沉。 这是他的一处私宅,小楼伫立湖中,景致昳丽秀美,却只能借助舟船才能离开。 犹如鸟雀华笼,再精致也是一种束缚。 他刚将苏辰赎下来时就安置在了这里学习礼仪,没想到,风水轮流转,此刻被变相软禁的成了他。 想到苏辰,他胸口翻搅的刺痛感更甚,克制不住地掩面重重咳嗽起来。 似是听到屋中动静,有人挑开珠帘,徐步走了进来。 “王爷的伤口不能见风,还是将窗户关上吧。”压低的声音似水般从心尖划过,一只手从他身旁绕过,将敞开的窗户重新掩上。 沈言念偏头望着苏辰,刚刚升起的一点怀疑又被压了下去,“我以为……” 尚未说完,他便对上了苏辰的双眼。清澈的瞳仁中带着点诱惑的黑,看得沈言念一怔,止住方才的话,他转而伸手握住她的手腕:“谢谢你救了我。” 随着他话音落下,苏辰面上浮出一丝淡笑,沈言念蓦然眼神柔和下去,不由自主跟着露出笑容。 在狱中,罗绮抓着他的痛处毫不留情地穷追猛打,他震怒之下根本没来得及细想,直到现在,对上苏辰温柔带笑的眼睛,他心尖克制不住地发烫,唇角也不由自主扬起,才不得不承认—— 当年在寒山寺里一个笑容就能感染他,让人心情变好的少女,和眼前的人,才是同一个。 好在,她还在他身边。 好在,他没有真的弄丢她。 隐秘的欢喜在角落中蒸腾发酵,如一缕令人上瘾的迷雾搅得沈言念整个人昏昏沉沉。他克制不住地松开手指,想要与苏辰十指紧扣,却无意间碰到一丝凉意。 低下头,眼底多了抹熟悉的苍翠之色。 饱满圆润的玉珠重新用细线串成一串,丢失的两颗珠子令青玉串看起来缩水一圈。沈言念心脏剧烈地跳了跳,几乎有些狼狈地移开目光。 这串苏辰用半条命为代价留下的传家宝,此刻布满碎裂的白纹。 ——由他亲手所致。 苏辰却没看他,莹润白皙的指尖在珠子表面缓缓摩挲而过,专注的目光盯着裂痕,语气掺杂一丝不易察觉的感慨:“再珍贵的东西一旦有了裂痕,就很难修补,只能眼睁睁看着裂痕越变越大。” 血气翻滚向上,搅得沈言念喉间发甜,他望着苏辰若有所思的样子,一字一顿:“裂痕可以修补……只要精心呵护,就不会走向碎裂的结局。” 捏着青玉串的手指寸寸收紧,苏辰抬头,嘴角笑意温柔,却不达眼底:“可已经逝去的生命,又要如何修补?” 轰。 她声音极轻,却不啻于惊雷劈下,天灵盖隐隐发麻,继而转变为后悔刺痛,沈言念脑中卷起惊涛骇浪,最终只剩下一个念头:她知道了。 下令灭掉苏家时,他从未想过会有这么一天。 许是上苍对他的作恶多端都看不下去,迟来的报应,终究没有缺席。 男女情爱与血海深仇,二选一的抉择,若是摆在他面前,他又会如何取舍? ……他不敢想。 抱着一丝侥幸,沈言念想为自己开口辩解,却在苏辰洞悉一切的目光中败下阵来。艰涩的,他从喉咙中挤出话音:“你知道了。” 任何话,在人命血海面前,都只是苍白的、无力的。 深埋心底的恨意破土而出,苏辰目中冒火地盯着他,半晌闭了闭眼,平稳的语气却带着咬牙切齿的力度:“王爷待我不薄,苏辰知恩图报,今日便送王爷一件大礼。” 颓然跌坐在椅子上,沈言念怔怔看着苏辰转身离开,不安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大。 直到手脚僵硬发麻,他才慢慢弯下腰,将脚边的青玉珠捡了起来。裂痕锋利异常,稍微一碰就在他指尖割出一道伤口。沈言念看着血液将白色的裂纹染红,殷红的血珠在珠玉表面汇聚滴下,挺直的脊背渐渐佝偻。 一步错,步步错。 苏辰口中的礼物一刻不停地被送进楼中,纵有华服美酒,沈言念仍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来—— 小皇帝没死。 派去刺杀的刺客已被尽数捉拿。 盘根错节、多年经营的势力被连根拔除,雍王一派的官员人人自危。 为求自保,越来越多的人自认罪行,彻底将沈言念从幕后牵扯出来。 如山铁证下,雍王府高耸的门楣彻底坍塌,沈言念位登九五的春秋大梦,破碎成渣。 沉重的消息碾压着他摇摇欲坠的脆弱神经,不过短短时日,沈言念风采不再,如同老了十几岁一般。 沈庭一脚踏进楼中时,就看到沈言念弓着背,怔怔望着窗外。 撇开新仇旧怨,沈庭本以为自己在看到沈言念失魂落魄的样子时会心情愉悦,谁知亲眼见到后却只是满心复杂。 叔侄一场,沈言念年长他不过几岁,却一直被他奉为追逐的方向。 在他的印象中,沈言念是惊才绝艳的、意气风发的,却绝非眼下这般颓唐沧桑。即便先帝突然驾崩,朝中风雨飘摇,他也永远是一副从容的样子,于不动声色间逐渐将分散的权利把控在手中。 沈庭恨他,却也有着单纯的钦佩。 长叹一口气,他坐到沈言念对面,斟了一杯茶。 眼珠动了动,沈言念淡淡看他一眼,嘴唇微动,最终吐出三个字:“你赢了。” 将杯中茶水饮尽,沈庭垂下眼,避而不答:“我要大婚了,日子定在下月十八。”犹豫片刻,他继续说道:“其实……我一直知道你将罗绮软禁在别院中。” 瞳孔骤然一缩,沈言念脸上多了丝错愕。 沈庭没注意,语气有些苦涩:“当年在寒山寺,不仅你见到了苏姑娘,我也见到了……去年年节,我在街上遇到罗绮,顺藤摸瓜,派人查了一下当年的事情……我当时……以为你是把罗绮当成了苏姑娘的替身,担心你会先一步找到苏姑娘,所以加派了些人手去查……” 只是,没想到……他的一个错误判断,竟累得苏家在沈言念手下支离破碎,家破人亡。 只能说,天意弄人。 “为什么?” 沈庭一怔,半晌才反应过来,他抬起头,目光平静,说出来的话似讽似嘲,语气却毫无波澜:“真正喜欢一个人,自然能辨出真假……皇叔……你最爱的,只有自己。” 门庭大敞,人走茶凉。 沈言念脑中回荡着沈庭最后留下的话,慢慢爬上窗台。 夜色漆黑,无星无月。 一如陷入绝望之地,再也看不见半丝阳光的内心。 沈言念口中呢喃着,紧紧闭上眼睛:“不是的……我爱自己,却也爱你……” 伴随人影落下,湖面水花四溅,冰冷的湖水没过头顶的瞬间,沈言念缓缓松开手,睁开眼睛。 伤痕累累的青玉珠从指尖脱离的瞬间,一滴泪从他眼角骤然落下,又转瞬与湖水融在一起,再也看不分明。 欠下的,他只能用这条命来偿。 愿来世,他二人间不涉仇恨,只谈情爱,再无错过。 四月十七,雍王毙。 埋骨之地,山顶最后含苞待放的桃花,一夜盛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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