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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十二月的南京,阴冷潮湿。幸亏我还有件压箱底的厚呢大衣。  半年光阴一晃而过,要不是有面镜子一直搁在我柜台上,我都要忘了那桩荒唐旧事了——三月暖春,两名不速之客,一抹阁楼残魂。吃着面条,我忽生感慨,恍如隔年。  “楚哥,结账。”  “得”面馆老板麻利走过来,搓了搓手,边擦桌子边说,“零头就去了吧。天这么冷,姑娘一个人来吃面也不容易。都熟人了。”  我愣了一下,简直热泪盈眶。最近生意奇差,身为几近破产的老板娘,我终于在这物欲横流的世间感觉到了一丝温暖……  这是间小店,门头偏僻,连逢年过节都空空荡荡,不过面条的确做得挺地道。有道是酒香不怕巷子深,自然就把我引了来。  尤其鸡丝面。  “这面绝了。和我一个熟人做得面条真像。”我赞不绝口,“当然您比他做得要好吃。”  “哦?”老板呵呵一笑。大约四十出头,长得很英气。可惜右眼皮上留了一道疤。楚哥抬了抬眼,继续乐呵着问,“他是谁?”  “一面之缘的恩人。”我叹了口气,“很多年没见了。”    挥挥手,我起身道别。推开店门,冷风扑面,手立刻冷了大半。    这地方本来就偏,又是夜里,街上十分冷清。既然回去了也是一个人,我索性就慢慢走了。拐了个弯,我走上一座桥。这是座旱桥,底下一条干涸河道。河道里没有水,发大水时泄洪用的。四周十分安静,我稍稍仰头眺望开去,远处一片霓虹。待收回目光时,往下一瞥,却是一愣。  桥下有辆车。    ...........司机一杯酒,亲人两行泪。  这年头洋车老贵了,平日里我见都没见过几次。正想着是谁这么有能耐,能把车开沟里去了的时候,我眯眼一看,咦,那车并没翻个底朝天。  深青天色下,干涸河道在桥下延伸,一辆黑色的轿车静静停泊,像潜伏在黑夜里的孤狼。  白日见鬼了。我愣愣地看过去,忽觉额头一凉,下雨了。  糟,我回过神来。没带伞。我抬手就要往头上档。  忽然雨又停了。  我顿了顿,猛地转身。果然有人,就站在我身后,悄无声息,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还给我举了一把伞。黑色丝绸做的伞面微微泛着光,伞角坠着水珠,像沉默流泪的眼睛。  我猛地后仰。  虽是傍晚,天色也近乎黑了,这般环境中忽然冒出这般人物,我着实骇得不轻。我情不自禁退了一步,这一退不要紧,高跟鞋一滑,险些摔下桥。  “..........!”  黑衣人伸手,一把扯住我。我惊魂未定,站稳脚跟,正要开口,忽觉腹上一凉。  他掏出了一把枪,顶在我小腹上。  这下我终于看到了他的脸。西方面孔,鼻梁高挺,脸色苍白,灰发下一双蓝色的眼睛,微微低着头。  “.........哈喽?”  “小姐,你是交易司的人,对吗?”他开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怔了一会儿,我如梦初醒。半年前的一切在我脑海里重新炸了开来。“..........何出此言?”果然,有些事是不能念叨的。要能回到过去,我绝对要抽自己一巴掌,让你刚刚坐在面馆里瞎寻思。  没办法,人有时候就是犯贱。    黑衣人沉默。似乎是逃跑好时机,我刚想四下张望,忽然他就靠了过来,嘴唇几乎擦到我的耳垂。夜风忽起,他松了手,黑伞被卷上了天,兜兜转转,跌入空荡的河道,停在那辆车前。  我抬头看他,残阳陨落在他冰蓝色的眼里,像沉默陷入海底的巨轮。    “你身上,有他的味道。”他说。    ..........等等。  这人是流氓吗。    二  “水星近日点每百年移动5600秒,然而根据牛顿理论,只能解释其中的5557秒”年轻的研究员站在讲台上,台下黑压压一片人。“那么,是否存在另一种算法,可以解释这凭空的43秒。显然,它会与万有引力定律产生偏差。”    卢卑克学院的讲厅很大。天花板上,颗颗圆球吊灯延伸开去。站在温暖的黄棕色木地板上,雅尼克的心一点点变冷。  讲厅的座位是环形座位,听众将他一圈圈围起,居高临下,仿佛在看一场疯狂到无聊的表演。他挺了挺身子,背后一副巨大的耶和华创世壁画,环绕大厅的是十二扇巨大的拱形窗户,窗玻璃投下斑驳的光影。他仿佛站在罗马斗兽场。  斗兽场。人兽厮杀,博公一笑,浸满鲜血的泥土,庆祝一场征服耶路撒冷的荣光。    “里希特先生。”一人懒洋洋举起手,“不好意思,您刚刚说什么?”  里希特·雅尼克望向他,平静开口,“我在做一个推测。沃尔夫先生。”他伸手拿起一支笔,将它悬空夹起,笔的下方是一块皱皱巴巴的草纸。  直直的笔杆在揉皱的羊皮纸上投下了弯曲的影子。  他一字一句地说,“时间与空间,其中一个似乎构起了另一维度,而且,它不会是平直的。”    没有哗然,没有窃窃私语,听众席上仍然一片死寂。沃尔夫忽然一笑,吹了声口哨。  “时空坐标的变换遵循伽利略变换,这与惯性系的选择无关。同时性是绝对的。”他抱起双臂,拉长声音,“我还以为你知道呢,幼稚的研究员先生。”  礼堂哄然大笑。    “‘过去’、‘现在’和‘将来’。”雅尼克颤了颤,四周一片嘈杂,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地飘落,“除了日期,我们都在用时态描述时间。作为反映时间的性质的描述,它却不是固定的。将来最终要变成现在,然后成为过去。也许存在无数个时空——”    被一只举起的手打断,荒唐的发言戛然而止。坐在前排的一位老学者推了推眼镜,有些疲惫地开口,“证据。里希特先生。”    年轻人终于松了手,笔掉在木地板上,骨碌碌滚开。他低头看它。  待再抬起头时,大厅只剩下了二三人。    老学者正在收拾桌上的牛皮纸,皱着眉头,这已经是他一个月内听过的第三场报告了。胡言乱语,异想天开,顶撞权威,一如既往。  “与其终日想入非非,里希特先生,我倒劝你想想怎么把这份工作做好。你和沃尔夫的竞职,我们决定让他留下来。”彼得教授语气不快。  三年前,里希特成了卢卑克学院的一名研究员。然而青年的表现却令他们失望透顶。不行例事,性情古怪,整日沉溺在自己的胡思乱想之中。  自那场足以灭世的经济危机以来,世界一片动荡。失业的狂欢,绝望的社会,虚假的繁荣化为泡影,卢卑克学院的经济状况也达到了崩溃的顶端。上级下令,大举裁员。青年的为人处事早已为众人所不满,自然成了众矢之的。那名叫沃尔夫的青年学者,头脑灵光,颇好相处,用他换下里希特,再好不过。  卢卑克学院不需要疯子。尤其是,自以为是天才的疯子。  “上帝只创造了一个时空,毋庸置疑。”老学者语气不快而严厉,他抬腿快步走了出去,一秒也不愿再停留,“年轻人。科学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    雅尼克怔住。良久,慢慢弯腰去捡笔,笔却被人先一步捡起。  “谢谢。”他抬起头,却是文森特·沃尔夫。  “要么证明,要么滚蛋,很难吗?”沃尔夫站在他面前,却没有看他,一身笔挺西装没有一丝褶皱,他对着玻璃整了整衣领,好整以暇,“选择论证如此偏激的命题。你太蠢了。”    “蠢?”雅尼克缓缓地说。    “蠢到令人发笑。先生。”沃尔夫松手,他没有去接,于是笔又一次掉在地上,这次彻底断成两半。雅尼克静静看着,仿佛那掉在地上的,就是他的尊严。  “你可以继续留下来。”雅尼克抬头,“你不信仰科学。”  “信仰不能当饭吃。先生。你在象牙塔里待得太久了。”沃尔夫抬脚离开,“你输了。”    空荡荡的讲厅里,没了一切声音。雅尼克站在讲台上,张开双臂。这是他最后一次站在这里了。他忽然笑了一声。  科学不是简单的事情。他知道。  那么多个日夜颠倒,他把自己埋在阴暗的小屋,无数次地演算,查阅。仿佛沙漠中寻找甘泉的旅人,疯狂而虔诚,他渴望自然科学的圣光。  科学不是简单的事情,他当然知道。  而就在刚刚,他被替掉了。替掉自己的人,处心积虑,贿赂教管,站上卢卑克学院的讲台,只为享受万众瞩目,跻身名流的感觉。  科学并不是简单的事情。  他当然知道。  刚才彼得教授这样对他说。老学者德高望重,他的指责充满怜悯与叹息,像在俯视什么缺乏天赋的可怜虫。他衰老的身躯仿佛结了蛛网的雕像,学者摩挲着颈间的十字架。十字架上的耶稣贴着他苍老的皱纹。  巨大的旋转楼梯前,金色的阳光从高高的穹顶洒下。  他忽然睁不开眼睛。    三  京沪铁路上,列车奔驰。  头等车厢里,方桌绒椅,吊灯明黄,列车震动中,高脚杯微微作响。我坐在窗边,对面一名日耳曼男子。他身边还坐着一个男孩,男孩摇着小手,翘着脚冲我看过来。    昨晚他把我从桥边劫走,我坐上了那辆诡异黑车。出乎意料,河道里有个密道,我们拐了进去,很快驶离了河道。然后,就一路来到了火车站。  火车上坐了太久,外加精神紧张,我腰酸背痛。估摸了一下时间,大概已经七个多钟头。大概是京沪铁路。他要带我去上海。  车窗外景色飞速交杂,光怪陆离。    “.........那个,先生啊——”  “雅尼克·里希特。”他低声开口,“我的名字。”  “哦哦。”我点头如捣蒜,微笑,“........里希特先生,这里是哪儿”  “我请求你的帮忙。小姐。”他抬头看我,淡淡地说,“身为黑蔷薇,可否请你终止续命之术”    “里希特先生,我不是黑蔷薇。”我扶额。这是我第五次说这话了。    他没再说话,端详起餐桌上的一叠糕点。花花绿绿的糕点堆在浅蓝瓷盘,随着车厢微微摇晃。  我叹气,剥葡萄给男孩吃。    很快列车到站,我们下了车,不愧夜上海,一片灯红酒绿。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领着我七拐八拐,成功避开了所有热闹街巷。最终我们停在了一栋小楼旁。  时辰已经深夜。这里不知是哪里,感觉是一处荒废已久的城区,四处寂静,我站于此,不禁毛骨悚然。里希特走上前去,推开门。  走进小楼,里面一间陋室。房间灰尘遍布,很久没住人了。靠墙有个破烂书架,一张方桌,窗户底下还有张床。我正疑惑,却听见里希特终于开口了。    “三年前,这孩子身患重病,奄奄一息,”里希特指了指男孩,平静说道,“阁下的朋友为他施了续命之术,让他活了下来。小姐可有办法,终止续命。”好的么,第六遍。    “我不是黑蔷薇。还有,你是不是被人骗了。这话听起来,很像遇到了招摇撞骗的东方神棍。”我面无表情。他的语言理解能力令我费解。“等等,我的朋友”    他点点头,“这里是正他的故居。而我找不到他,只好特带小姐来此,望引出他。”  “........神经病啊你!我不是黑蔷薇!也不认识什么人!”我泪流满面,“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所言为真,凭什么你就能断定,我能引出他?!”  出乎意料,他没有回答,一片寂静中,他叹了口气,点点头。竟然没有纠缠。  我不敢置信,却也微微松了口气。    然后他举起了枪。  对着男孩。    “……你做什么?”我愣住,一下懵了。    “闪开,小姐。”他平静开口,“先杀他,再杀你。”    “.............”  我从腰间摸出绣刀,使劲劈了过去。以我三脚猫的功夫,逃出小楼还是绰绰有余的。刀劈面门,他急忙一闪,让出了一个缺口。我二话不说,一把扯过孩子就跑。  这里果然很偏。即使我呼救,也没人能来救我。男孩把手环在我脖子上,大概是吓懵了,一声不吭。不管怎样,看着他莫名其妙死在我面前,我做不到。    越跑越绝望。这里到底是哪里。荒楼与矮墙林立,像个迷宫。我撑不住了,刚刚放慢脚步,就听见后面的脚步声。还有,抢上膛的声音。    我手脚冰凉。    “嗨。”  忽然有声音。竟然是从我头上传来。  我抬头。矮墙上坐了一个人。看模样是个年轻人,半倚在墙上。而我慌不择路,恰好站在了他下面。仔细一看,他手里竟然还有一瓶酒,对月而饮,颇为寂寥。  这时终于枪响了。我颤了一下。  听见枪声,墙上人竟然笑了,冲我喊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接着他就跳了下来。  “前面右拐,有片白竹林,你躲那里去。这我来对付。”他拍了拍我的肩,塞给我一张纸条,不由分说,“快走,我一会儿去找你。”  “你是谁”我哑然。打量了一下他,青年衬衫长裤,眉清目秀。  他笑嘻嘻望着我,似乎很开心,伸手插进口袋,摸了个什么出来。我定睛一看,是枚银币,上面有朵白牡丹。  “归零社。107号,祁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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