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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午后的咖啡馆。    阳光在白蜡木地板上流淌,圆桌的桌布四角垂下鹅黄色流苏。这里的一切都很安静,最响的声音也不过是白瓷汤匙轻轻撞在咖啡杯里,叮当作响。    苦咖啡升起腾腾雾气。    一名客人独自坐在角落,西装革履,帽子盖在脸上,倚着椅背,似乎在这个阴雨连绵的中午陷入沉睡。    等到咖啡再也冒不出一点热气,他动了动,抬手摘下帽子,起身欲走。  然而他顿在了原地。    一把黑洞洞的枪口顶在他的后背,可以一枪射穿心脏的位置。    “坐下。”身后有女子柔软的声音,“别出声。”    男子点头,从善如流。    “很高兴再次见到你,魏先生。”女子从他背后徐徐绕出来,白旗袍裹住纤细腰肢,如同白釉瓷瓶,牡丹盘纹的枝蔓在上面生长,开出一朵朵苍白的花来。    然而那把枪并没有消失。    魏生沉默片刻,“来者皆是客,何不出来一会?”    “你的客,只白小姐一个。我可不是。”听声音,握着枪的是个青年。青年声音温凉,像咖啡杯里正在融化的冰块。    “魏先生着实狠心。”白宜摇头叹息,“为了这么一个镯子,就要灭我白家的门。”    “我何时想要灭门?”    “那把火,可是你放的?”  魏生只是看她,不答。  “一把火就想把我烧了,杀人越货,干净利落,白某佩服。”白宜点头,“白家只有我一人了。你点那把火,来杀我,怎么不是要灭我的门?”    魏生看着她,感觉背后的青年瞬间将他腰间的枪卸了下来,还抽出了他口袋里的一把小刀。    “我是黑骨。白小姐,你也太容易放松警惕了。”魏生微笑,又道,“你是来杀我吗?”    “别急。”白宜叹气,“当然。”    白宜刚想开口,却听见魏生又道,“白小姐想把那个故事听完吗?”    “哪个?”    “苏三小姐的一生。”魏生点头,“对了,我讲到哪了?”  “讲到秋雨连绵,渣男魏承泽将苏三小姐的玉镯扔进泥里。”  “对,就是这。”    魏生叹了口气,“后来的事情谁也没有想到。苏家家道中落,苏贾越死的不明不白。苏三小姐十年磨一剑,刺杀仇人,一雪前耻,轰动一时,自此隐世,无人再找得到。”    “哦。”白宜唏嘘不已。    秋风忽起,燕雀擦檐,一场秋雨一场寒。白宜把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忽然开口“你就是魏承泽吧?”    魏生抬眼,顿了一顿,还是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    白宜悠悠抬手,“你脖子上的花都掉色了。”    魏生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去,照了照镜子,片刻后,他抬手摸了摸。于是脖颈上那朵精巧黑花顷刻便遭遇了灭顶之灾。    “该带把伞的。”魏生叹了口气。    忽然哗啦一声,玻璃破了。咖啡馆里的人们惊叫。    枪声破空而来。    白宜迅速起身,刚要回头,忽然眼前一动,被人一把拽到身后。    祁宁从魏生身后跨出,挡在白宜面前。白宜手指冰凉,只能看见他的背影。祁宁从腰间掏出一把枪,双手举起,微眯双眼,似乎在看什么人。    客人蜂拥而出,咖啡馆里瞬间没人。一片寂静中,只有祁宁的声音。    “终于找到你了。”祁宁向前走了一步。    “他是谁?”白宜扯了扯祁宁的袖口。  “半面李。”啪的一声,枪上了膛,“交易司。003。”    凉凉的秋风流进来,咖啡馆的门口隐隐有一股白烟。  白宜最先听到的是拐杖点地的声音。  然后白烟散去,走出了一个人。黑色的风衣,左脸被银白色的铁面具所覆盖,白宜一时竟看不出,那人是何年纪,身形如何。    只知道是一名男子,倚门站着,十分悠闲,也对着祁宁举起一把枪,似乎还低低地笑了一声。    九    南京火车站。  白气腾起,列车停止,月台人来人往,行人如织。    枪声响起。  人群中的一名男子猛的趔趄。  人流静止片刻,继而迅速四散开来。    枪声依旧不停。足足十枪。响彻月台上空。    ————————————————  苏长青再见到苏贾越时,苏贾越已经死了。    不是死在炮火轰鸣的沙场,不是在尔虞我诈的交涉场,也不是纸醉金迷的名利场,而是刚下火车,马上就能回到家的火车站。  那个清晨,胡同里的月季花还沾着露珠,街巷穿行的人还带着一点朦胧睡意。南京火车站足足响了十枪。  九枪贯穿苏贾越的前胸,当场血花四溅,血肉模糊。最后一枪,则穿过脖颈,飞出了行凶者的后脑。在杀掉苏贾越后,躲在角落的暗杀者立即用最后一颗枪子饮弹自尽。巡警赶到,进行了简单的调查,并将遗体移至衡山路警局公寓,苏长青站在一旁,伸手给父亲合上了双眼。    杀人者死。  杀人者已死。  行凶者饮弹自尽。线头断了。苏贾越死得不明不白。    苏贾越连月身在湘西,作为吴司令左膀右臂,前线作战。苏长青翻阅家书,算着他回来的日子。  苏长青忽然有些想苏贾越了。等见到他,她一定跟他大吵一架,问他为什么偷偷瞒着她,就将阿姐许配给了魏承泽。她最好的阿姐。    苏长青越讲越伤心,哭哭啼啼。  “哭什么!”苏贾越拍桌,“唐诗三百首背了没有?”  “爹我做菜给你吃。”苏长青麻利滚起。    “爹。我会炒西湖醋鱼了。”    “爹。我绣的牡丹,白三堂说比姐姐修的好。”    “爹。我还是不喜欢这些。从小的时候就不喜欢。”    苏长青坐在父亲的遗体前,安安静静。    公寓窗前,衡山路种了法国梧桐,沙沙作响。    苏贾越之死,苏长青仍觉疑点重重。下葬当日,苏继秋前来吊唁,痛哭流涕,向苏家二姐妹发誓,若他日真相大白,定为伯父报仇雪恨。    苏三小姐持续追问,警司三缄其口,人皆议论,众说纷纭。后来那暗杀者的身份被扒了出来,此人曾在吴桂林手下做过事。幕后主使是谁,不言而喻。吴桂林盘踞湘西地盘已久,自北洋政局翻天覆地,党军派系相争,吴与奉系大战一场,兵败九水,本想偏安一隅,然把柄被他人所握,自失势后地盘势力屡遭要挟,苏贾越为其左膀右臂,自然首当其冲。吴桂林不厌其烦,背信弃义,出卖苏贾越,如弃肉仓皇北走的败犬。于是假借谈生意之机,引苏贾越早日回到南京,刚下火车,就惨遭暗杀。    深秋阴雨连绵,苏长青连夜去找二哥,以实相告。苏溥也不能平静,含泪痛斥。提及复仇一事,却吞吞吐吐,再三沉默。三日后,苏长青再前去拜访,被拒之门外。    苏三小姐一人站在门外,灯火昏暗,瑟瑟秋风,  依旧在下雨。    “回去吧。还请苏三小姐节哀。”白衣女子自远处走来,为她撑伞。  “白三堂,我要报仇。”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白三堂沉默片刻,“灭仇人一骨,亦剔我以血肉。苏小姐,你可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苏长青将鬓边湿淋淋的发丝顺到耳后,声音有些轻,却未有丝毫犹豫。  “父亲被杀,此等血海深仇,小女不敢不报。杀人偿命,天经地义。我苏长青活过一十七年,都是为别人而活。今日得此机会,长青愿为自己而活。”    “白三堂。你走吧。”苏长青抬头,看向沉默站在一旁的白衣女子,“苏家家道中落,生此变故,不当拖累你。我苏家亦不会亏欠你一分一毫。”    白衣女子未有言语,只是抬手拂去落在苏长青肩头的一片枯叶。    “对了。临别之际,长青愿送白三堂一物,不知你喜不喜欢?”苏长青想了想,随即从手腕上摘下一个雪白物事,递过来,那是个白玉镯,中间嵌了一缕明艳的胭脂色。“送你了。”    白三堂伸手接过,仔细收好,“谢过苏三小姐。”末了,又叹气道,“不知苏小姐还有何嘱托?”    “有倒是有。”苏长青笑靥如花,“白三堂只是你的假名,阁下到底叫什么名字?”    这下白三堂并没有立即回答,她低头将伞塞到苏长青的手里,又将苏长青的领口拉起,拍掉她肩头的雨水。苏长青裹在帽子里,眨了眨眼。  白衣女子身形纤细,在雨中弯下腰来,行了一个春深古礼。    “在下名白连棠。愿与苏三小姐,后会有期。”    白衣女子把伞留给了苏长青,眉眼弯弯,转过身去,悠悠走远了。  女子的背影如化烟雨,很快便消失在了倾天雨帘。1921年的秋天,她从苏长青的人生中销声匿迹,后来的数年中,苏长青常常会回忆起她来。在那场秋雨中,她消失的那样彻底,像极她出现时的那个春天一样,那样突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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