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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哗,哗,哗。    水流个不停。流水声在静谧的夜里被放大无数倍,像无数只锈掉的铁钉钻入灰白色的裂痕斑斑的墙皮,然后灰尘震起纷纷扬扬的雪花。破旧的木窗框被寒风吹得吱呀作响,水在弯弯曲曲的铁管里撞来撞去,相当糟糕的协奏曲。  夜半三更,沈微在洗头。  浇在冰冷的水里,头发仿佛漆黑的绸缎,随着水管咕噜一声响,水大了一瞬,绸缎炸成漆黑的瀑布。    深夜里的女子穿着一身单薄的丝绸睡衣,她有一双雪白的手,那双手被冷水泡得发白,穿梭在柔软乌黑的发间。她一直闭着眼,不禁让人怀疑她究竟是否醒着。还是只是个梦。梦到兴起时,起床洗个头。  水珠从她微微张开的嘴里流进去,磅礴而温柔,仿佛浇灌着死去向日葵的伏尔加河。    “砰!”  摔门声响彻楼道。破烂失修的建筑四处洋溢着廉价泥土的味道,住民拥挤,且隔音效果极差。在这里邻里的窥探与监视永无止休,特别是当你的邻居是一位臭名昭著军阀走狗的情人时。    “半夜里洗什么头。”  “那个女人又发疯了。”  “她不是本来就这样吗?”    声音从四面八方扎过来。  最后以掷地有声,言简意赅的两个字作结。  “活该。”    沈微眨眨眼。  越来越多的水流到喉咙里,她似乎呛了一下。但丝毫没有躲开。  发疯一样地想要被水浸湿,想变成一条鱼,在水里呼吸,在水里活着。  一切起源于,沈微做了个梦。她梦见自己在沙漠里爬了三天三夜。沙漠里没有活着的东西。在这种近乎□□的阳光中,没有任何生命能够生存。爬行时她露出此生最狼狈的姿态,漫天的黄沙还是从她的袖口,领口,耳朵里灌进来。遮不住的。那种粗糙的感觉真实得让人发疯。  于是她踉跄地从床上跳下来,直奔水房,把头伸到水管下,拧开水龙头。  想把自己洗干净。    水哗啦啦得流淌。沈微仿佛听见沙粒落地的声音。  冷水溅到眼睛里了。有细微的刺痛。  刺痛。  刺痛。  刺痛。    不痛了。    二    “沈小姐,早上好。”  持续失眠,加之昨晚的凉水洗头,沈微终于重度感冒。  此时她正裹着被子坐在桌前,昏昏沉沉,头痛欲裂,呼吸困难,嗅觉退化。  由于对面还坐着一个人,沈微勉强露出两只眼睛,瓮声瓮气地打招呼。  “早上好,裴医生。”  被称作裴医生的年轻人手提一只黄牛皮箱,身穿黑色大衣,脖颈围一圈白围巾,面容冷淡。  沈微怀里的大白猫喵了一声,轻巧条下她的膝盖。    此人自称裴聿观,心理医生一枚,主攻催眠治疗,三天前找上门来。那时沈微正在捧着一罐冰糖雪梨晒太阳,听到门铃响,转身去开门,期间左脚不幸踩中右脚,险些拌倒在他面前。  “你病了。沈小姐。”陌生青年戴着黑色帽子,坚硬的帽檐挡住了他的脸,沈微看不见他的眉眼,只听见了从帽檐下飘出来的淡淡话语声,“病得很严重。”青年补充道。  于是沈微问他,“我会死吗?”  “不会。”那人抬起脸来,沈微看见他戴了一副金丝细边眼镜,以及薄玻璃片下的相当冷淡的眉眼。“只要你接受治疗。”    于是沈微就答应了。  忽然出现的医生,不断纠缠的噩梦,沈微不禁产生一种身在梦中的错觉。医生在每天早上准时出现,分秒不差地从冬日清晨的薄雾中走出,敲响沈微的家门。今天是治疗的第三天。沈微却觉得自己的病更重了。  “你发烧了。”医生叹了一口气,眼神中有淡淡的鄙夷,“沈小姐,你为什么半夜洗头。”  “我做了个梦。”沈微很委屈。  “你梦见什么了?”年轻的医生推了推眼镜。  女子回答的声音柔柔弱弱,仿佛一片轻飘飘的羽毛。“梦见一望无垠的沙漠,梦见我快死了。”    医生手指间夹着一只蓝色钢笔,闻言点头,低头写了几笔。    “多喝水。多休息。忌辛辣。多吃水果。”  “哦。”    “还有这个。”医生的声音依旧敷衍。沈微低头,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片干巴巴的叶子,接着向她推过来,点头继续道,“泡茶喝。苦艾草,安眠养神。”    他怎么知道我一向喝苦艾茶?  沈微想。    沈微接过来。干枯的叶片有凉凉的苦味,是那种相当安静的味道。沈微忽然想到了段安。那个男人一向喜欢甜点凉茶,除去百分百纯正的黑咖啡,闻一点苦涩的味道就会皱起眉头。沈微忽然有点兴奋,不断想象如果自己把苦艾加到他最爱的黑咖啡里会怎样。  无论怎样的结果,始作俑者沈微都会下场惨淡。沈微遗憾摇头。    “我来的时候,见到段先生了。”年轻医生的淡淡话语打断了她的想象。  沈微一愣。  “他今天会来见你。沈小姐,你最好好好打扫一下卫生。”目光触及散落在房间四处的废纸,衣服,碗筷,医生皱眉。    沈微顿时更难过了。    “医生。我是不是没救了?”  “别瞎想。”医生十分淡定,刷刷开了几副药。    顿了顿,又道,“其实沈小姐一直有中度抑郁症的。只是近年有所好转。然而近来又加重了。”    片刻的寂静。  “我好了,还能继续写书吗?”    靠文字吃饭的女作家,此刻重病缠身,将昔日引以为傲的自尊弃之如敝履。曾经她燃烧生命,日以继夜地不停写字,无数幻影在她的笔下获得悲欢离合的一生。而如今她一动不动地坐在桌前,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称她为疯子女人的人们也许就是被她的这幅样子吓坏了,她终日沉默地坐在那里,像一座栩栩如生的雕像。屋子里四处散落废旧纸团。微笑的女作家脸色苍白,散发出绝望的味道。那味道从她的眉眼,袖口,衣领不断飘散出来。  那味道要将她吞没了。    当一个人足够寂寞,再痛苦的疾病也会成为他最不离不弃的朋友。没有其他人,能再代替这种同归于尽的亲密无间。  沈微知道自己有抑郁症。从她还小的时候就有了。那时她沉默寡言,自卑敏感,把自己埋在书本中,写着晦涩难懂又矫情至死的诗。  她,和她的疾病,也曾想要扼住彼此的咽喉,拼个谁输谁赢。  后来他们一起活下去。    如果连疾病也离开了她,她会不会再也写不出一个字来。毕竟据说作家都有点精神病。    然而他并没有给她她所希望的回答,连虚情假意的安慰也没有。  “我不知道。”医生淡淡道。并且推了推眼镜,面对眼前寂寂无名的失败者,淡淡的话语间流露出一丝质疑。“沈小姐,难道你原先出过书?”  “没有。”沈微诚实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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