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邪还坐在楼下,等到姜青诉已回到房间了,这才起身往楼上走,沈长释瞧见了立刻拉着许凤遥就往房间里躲,心里奇怪,怎么白大人的性格变了这么多?她究竟和无常大人说了什么了? 一直守在客栈窗户边角没敢进去的钟留将两个人后半段说的话都听进耳里了,从姜青诉与单邪说以为对方关心自己那句开始,一字不落清清楚楚地听完了。 等单邪入了房间,钟留才慢吞吞地进了客栈,伸手推开了沈长释的房门,沈长释问:“你方才一直在外头?” 钟留点头,他又问:“可听到了两位大人在谈什么?” 钟留撇了撇嘴:“谈……谈情说爱?” 沈长释立刻扬起声音:“什么?!” 后来一想不对,隔壁与隔壁的隔壁,住着的可是两位大人,于是捂着嘴,在许凤遥一脸震惊的眼神下,小心翼翼地问钟留:“你确定?他们已经跨出那一步了?” 钟留抓了抓头发说:“应该是这样的,我听见白大人抱怨无常大人不在意她,无常大人说即便像许凤遥那样的人在他眼里都不分美丑,只有白大人最好看,白大人就脸红了,然后上楼了。” 沈长释嘶了一声,张了张嘴:“原来如此啊,这是害羞啊!” 住在隔壁的姜青诉伸手揉了揉左耳,耳朵自从被单邪施了法,该听到的不该听到的,总能听得到,隔壁沈长释的动静想来不光是她,就是单邪也都听清楚了。 她起身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水杯握在手中稍微紧了紧,看着烛火下泛着淡淡黄色的茶水,有点儿像今天倒入酒杯的酒,色泽差不多。 茶水逐渐在杯中平稳没有一丝涟漪,姜青诉的脸倒映在了里面,她看着杯中自己的脸,与二十多岁时一样,死后就再也没有过变化了。 她曾在朝为官时很注意自己的仪表妆容,毕竟每日都要面圣,那时的她心中除了龙椅上的人,再也装不下其他。但她死前的几个月,蓬头垢面,长衫染脏,又被午门斩首,全尸都没留,入了地府,换上了鬼差的服装,也只是干净了些,浑身素色,一丝装扮也不再有了。 姜青诉头上的玉簪陪着自己几十年,还是当时一个年纪轻轻死去的小姐见她发无装饰,从自己头上摘下来送与她的。 她不愿花时间在装扮上,反正于她而言,生死无差,身边也没有令她需要特别在意妆容的人,却没想到今日单邪的一席话,却将她说得仿佛比许凤遥还要美上许多分。 他究竟在想什么? 姜青诉不明白,自己在这个人的心中又算什么? 为何会说她与别人不同?不同在哪儿?莫非当真如沈长释与钟留说得那样儿,实则他对自己的感情不一般?他也懂男女之情? 这个想法一出,姜青诉不由地心神一震,烛火在屋内略微流动的风中轻轻晃了晃,倒映在杯中的她的脸在晃动的光芒下有些不清晰。她将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走到了窗台边上,单手撑着下巴将窗户推开一条小缝,今夜……恐怕又是不眠夜了。 回想起过去的各种感情,有些都已经记不太清了,毕竟过去了二十多年,若按照人间年龄来算,她已是年近半百,至少,坐在龙椅上的那个男人已有五十岁了。 为官时姜青诉以为真情好比天上月,看得见却摸不着,从她被打入牢狱那一刻开始,她知道真情往往是水中月,就连看到的,都是假的。 到达地府瞧见自己生死簿的那一刻,她从不信世间有鬼神到成为一名真正的鬼差,中间不过只花了几个时辰而已,打那儿之后,她就认定鬼是没有心的,不管是天上月还是水中月,从今往后,都住不进她的心里。 但此刻静下心来仔细想一想,她不得不承认的是,她对单邪是过分在意了,她不在意沈长释每天在纸上写写画画些什么,不在意钟留在人间捉鬼拿妖最后能得到什么,却在意关于单邪的一切事情。 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姜青诉的视线惯性地顺着对方跑,也不知是从哪一个案子开始,她总会在付诸行动之前问一问对方是怎么想的。 若说她对单邪无情是假的,即便对沈长释,这家伙突然脑子一抽要跑去投胎,她也会不舍,也会劝阻,搞不好还得拉着说教两天,直至对方轮回转世,心中还有些怅然。 对单邪的感情,便更加复杂了,她知道这个人除了地府,哪儿也不能去,就像是料定了他只会留在原地,变数最大的倒是自己,故而带着些许有恃无恐,不担心对方生气要赶自己,说话不太愿意去分轻重,往往以逗对方为乐趣。 从黑金符到酥皮月饼,从猫儿山的十里桂花到普陀寺大雄宝殿上的佛祖显灵,又从不花钱的糖葫芦到今晚这顿酒菜,她一直将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打破,从一开始正经的共事关系,变成了整个儿地府也只有她姜青诉一鬼敢给单邪摆脸色。 这样的自己,究竟是抱着什么心思去接近对方的?在她的眼里,单邪是同僚,还是朋友?亦或者是,超出这两种身份的特殊存在? 她此刻对单邪表露出来的,是天上月,还是水中月? 就连她自己都搞不清了。 姜青诉浑浑噩噩了好一阵,对着冷风吹了会儿,总算将身体里那一点儿足以让人微醺的酒给吹散了,这才舒服了些,打了个哈欠准备回床上躺一会儿,即便睡不着,闭上眼睛休息也是好的。 方才满脑子的胡思乱想,还是暂且抛到一边,她与单邪无生即无死,未来的日子还长,或许有一日,她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也不再与对方这么明明暗暗,不清不楚。 往床上一趟,姜青诉被子也懒得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身体逐渐放松,也不知为何,鬼无法入睡,她好似睡着了,鬼也无梦,但她却梦到了一些过去的事情。 “我要为你种一棵树,等我们将来垂垂老矣,再砍去做口棺材,葬在一起。” 少年靛色衣袍,脸已经有些模糊了,只依稀有五官,笑起来的时候却又变得更加不清晰,但在姜青诉的记忆里,十一二岁的他们,才是最美好的年龄。 当时她回:“我爹说我还小,怎么就考虑死时的事儿了?我才不要呢,要死你自己死!” “霏月!不许这么与五皇子说话!”不远处正在带小妹的女人听见这话,立刻回头对着还是孩子的姜青诉道:“五皇子是万金之躯,怎么能说死不死的?快道歉。” “姜夫人,不用在意,我不怪她。”少年说完,趁女孩儿不注意,伸手往她脸上一抹,将漂亮干净的小脸蛋抹出了两条黑胡子。 女孩儿当然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少年:“赵尹!” “姜霏月,尚书大人说了,你不许直呼我名讳!”少年还在笑,然后被女孩儿追着满院子跑,院子边上守着的太监与侍卫伸出双手,就怕少年没站稳摔倒了他们不能及时去接住。 后来……那棵树长成了,姜府遭殃的时候数已有半人粗了,再后来,她也死了,也不知那棵树究竟有没有被砍了给她做棺材。 “霏月啊,去了十方殿,多照顾好自己。”这是她在地府做了五年阎王殿鬼差后,阎王对她说的话。 第一次与单邪相见,便是在轮回井前的孟婆汤铺子边上,男人坐在那儿,一袭黑衣,头发纤长柔顺地贴在后背,几缕挂在额前,当时姜青诉就立刻察觉这人绝不好相处。 一晃眼又是十多二十年了,所有的记忆如盆中水,顷刻间覆出,她猛地睁开眼睛,姿势还是方才的姿势,桌案上的蜡烛燃烧才不过一个指节,短短的一刻钟,她居然又度过了一生。 房门被人敲响,沈长释站在门外:“白大人!” 姜青诉从床上坐起来,看向房门:“怎么了?” “城主府烧起来了。”沈长释道。 姜青诉立刻愣住了,城主府不在她窗户所能看到的这侧,背对着她的房间,若要真烧到客栈这处都能瞧见,必然是火光冲天,姜青诉立刻打开房门,瞧见门外站着的三人。 钟留与许凤遥保持了距离,沈长释有些犹豫:“我们要去看看吗?” “看,自然是要去看的,我要看看那邪气的楼阁是否也被烧了。”她道,然后往外跨一步,正准备下楼,忽而回头朝单邪的房门看了一眼。 “要叫上无常大人吗?”钟留问。 姜青诉顿了顿,想到自己对单邪那层微弱的感觉,于是摇头道:“不了,这么大的动静,该知道的他都已经知道了,此时不出来,必然是不想掺和,既然说全让我负责,便不用去打扰他。” 说完,姜青诉便朝楼下走去。 沈长释愣了愣,见姜青诉这略微有些冷淡的态度,朝钟留瞥了一眼:“你确定他们晚间吃饭的时候是在谈情说爱?” “不论是不是,现在也不是你我在这儿讨论两位大人是否谈情说爱的时刻。”说罢,钟留拉着沈长释就往外跑,沈长释的袖中还藏着姜青诉的簪子,许凤遥不得不跟上他们,三鬼一人往火光处跑去。 客栈安静了下来,站在房门内手轻轻贴着房门的单邪将手慢慢收了回来,眼眸微垂,转身走到了桌边。他的桌案上放了一个盘子,里面有两串糖葫芦,旁边点着一盏灯,在完全听不见姜青诉的声音后,他才慢慢朝盘中的糖葫芦伸手。 拿起一串放在嘴边,面无表情地吃了一颗。 居然是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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