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邪刚端起茶杯的手一晃,杯中水洒了出来,略微不可置信地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为何会如此想?” “你说的,我与他人在你心中不同,既然不同,必是在意,要你在意,定然得得你真心。”姜青诉说得面不红心不跳,想了想更觉得自己有道理,又道:“你这个人,多年相处下来我算是看明白了,什么心思都藏起来,但若仔细看情绪,还是能看出端倪的。” “端倪?”单邪问。 姜青诉点头:“若你不是被我说中了心思,以你的定力,杯中水怎么会洒出?” 单邪握着杯子的手紧了紧,姜青诉又看见了,指着他的手道:“呐呐呐,这也是你的小动作。” “白大人将我……看得还真透彻。”单邪将杯子放了下来,开口正欲解释:“不过晚间喝酒之事……” “你不用不好意思。”姜青诉打断了他的话,摆出一脸严肃的模样:“我此番来找你,便是要与你把这件事说清楚。” 单邪本想解释自己是看穿了她灵魂的特殊,所以才道她与众不同,却不曾想这人误会,也不知接下来要说什么。 姜青诉深吸一口气,顿了顿,还是抿嘴道:“我想了半夜,我对单大人的感觉也很特殊,说实在的,我讨厌单大人,至少从一开始是讨厌的,虽然现在您的某些行为我还是会讨厌,但……我也喜欢单大人。” 单邪怔了怔,放在膝盖前的手用力捏成了拳,他没想过姜青诉居然会这么直接,说话毫不转弯,完全没有女儿家的矜持与婉转。 姜青诉嘴角挂着轻笑道:“我这个人,对外人愿意拐弯抹角装模作样,对自己人就不愿花那些心思,我在单大人的心中特殊,实则单大人在我心中也一样。先前我为了知晓你过去的事儿,假装倾慕于你,诱你说真心话,我的行为荒唐且幼稚,现在想来,恐怕是另一种幼稚的情愫干扰着我。我的确对你的过去好奇,因为我在意你,所以好奇,所以想方设法想要知道。之前我只看见自己好奇,没看见自己在意。” “情爱之事,我实则也不太懂,唯一曾付出真心过的男子,对方只当我棋子而已,我曾心死,是单大人让死灰复燃,所以……”姜青诉说到这儿,糖葫芦也吃不下去了,拿在手上还嫌有些碍事儿。 “你想生生世世留在十方殿?”单邪问,眸中闪出的期待转瞬即逝。 姜青诉连忙摇头:“不不不,我要说的是,我们就这样保持下去吧。” 单邪微微皱眉,眼眸低垂:“什么意思?” “单大人保留对我的那份特殊,我也保留对单大人的这份在意,今后如何,且看今后造化。”姜青诉说完,站了起来,实则说完这些,她现在也没有勇气留下了,所有的意气风发,都用在说出那些心中所想上了。 单邪微微抬着头看向她,似乎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姜青诉朝他一颔首:“那么……你休息吧。” 单邪不自觉地也跟着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点完头后又觉得有些不对劲,姜青诉从桌边路过,瞧见盘子里有根空竹签,她先前来时心事重重没发现,于是回头对着单邪一笑:“你吃糖葫芦了?” 单邪一怔,看向对方,姜青诉青丝垂下,一身白衣站在桌边,手中的糖葫芦还剩大半,鲜红对着雪白,眉眼魅丽,皓齿半露,眼中还有些许明亮。 “好吃吗?”她又问。 单邪眨了眨眼睛,半晌后才道:“甜的。” “当然!”柳城老头儿卖的糖葫芦一点儿也不酸,所以她爱吃。 姜青诉加深笑容,带着些许雀跃地离开房间。 她走后,单邪才松开膝盖上攥紧的手,这回手还没抬上胸前,空荡荡的心口便传来了紊乱的跳动,扑通扑通,一声比一声更快。 莫非……他也长出心了? 又是何时……长出的呢? 因为柳城城主府着火之事,大半个柳城的人都开始取水灭火,一直持续到后半夜,柳城才渐渐安宁下来。 次日一早,太阳刚微微亮,姜青诉便领着沈长释与钟留一同往城主府去了。经过昨夜的折腾,城主府的火算是彻底灭了,但里头还有不少火星,所有房屋全都烧毁,树木一根没留,就连池子里的水都被烧干了。 如此大火,居然没有殃及到别处,只有城主府后面住府丁的别院被烧了一半,好在到了后半夜便没刮风了,据城主府的府丁统计,在此次大火中伤者不少,但死去的,只有朗争意一个。 姜青诉化成人形,与沈长释钟留二人走到了城主府前,此时这处只有两个看守的,已经倒在一旁睡得不省人事了。大火在天还没亮之前被扑灭,所有折腾了一夜的人都跑去休息了,大半个城中的人都累倒在家中,恐怕得巳时才能起来。 钟留朝那两个倒在旁边睡着的人过去,伸脚踢了踢,没任何反应,只听到打呼的声音,摇了摇头对姜青诉道:“白大人,都睡死过去了。” 姜青诉点头:“累了一夜,是该睡过去了,这地方被烧成这样,谁还认得楼阁在哪儿?” 眼前所见,是一片焦黑,房梁瓦片全都倾倒在地上,有些木桩子里还有些许火星,但都成不了气候,不要多久便要灭去。 好些墙壁倒塌,不过还有一些围墙挺立着,姜青诉找到了大门入处,慢慢朝里走,走到了几块烧黑的墙壁前就不认得接下来的路了。 一直跟在后头默不作声的许凤遥道:“左边。” 姜青诉回头朝他看了一眼,这是他答应许凤遥的,送他走之前,让他再看看这人间,只是人间没看成,看到了一片与地府无差的凋零状况。 姜青诉点头,顺着许凤遥指路的方向,果然没一会儿越过了两个已经坍塌的拱门,就到了完全倒下的楼阁前,姜青诉之所以确定是这儿,便是因为那里还有半个没有完全烧废的铁笼子。 已经被烧过一次的人,焦黑的尸体又一次经历了大火,已然成灰。 姜青诉让钟留将铁笼子拿开,本是打算将许凤遥就地葬了,反正等他投胎转世,这一切也都不作数,别人挖了也好,不管也罢,都无大碍。但她瞧见了许凤遥的眼神,那混沌的目光盯着铁笼,眼眸中显现出些许哀伤。 姜青诉道:“钟留,找个东西把他骨灰装起来,咱们带去那废园子里,找个角落给他埋起来。” 许凤遥略微有些惊讶地看着她,钟留道:“白大人,没这个必要。” “别与我废话。”姜青诉瞪了他一眼,然后问沈长释:“让你做的灵位做好了吗?” 沈长释点头,从怀里拿出了一块小木板,木板大约只有巴掌大,不过也算是精巧,旁边还勾了花儿,上面用笔写了——许凤遥之位。 姜青诉道:“你做的还真简单。” 沈长释道:“这可是我用来写书的千年墨,千年不退的。” 许凤遥颔首:“多谢各位大人费心了。” 姜青诉回头朝钟留看过去:“弄好了没?” 钟留就地取了个瓶子,装了不少点头道:“好了好了。” 从城主府出来的时候,姜青诉瞧见了一眼熟的人,那女人一身红裙,手上端着酒,又走到了城主府前,她脸上本是惬意表情,已经有些微醺,与先前装出来的疯癫醉意完全不同,她在瞧见姜青诉时有些震惊。 “你……你是何人?怎么从那儿出来了?你可知道,这城主府里有鬼!”莲姬踉踉跄跄地走过来。 许凤遥既然没失去记忆,必然也记得莲姬是谁,只是他看得到莲姬,莲姬却看不见他。 姜青诉微微一笑:“是吗?我没看见啊。” “那鬼昨夜已经被大火烧死了。”莲姬耸了耸肩,说得轻巧:“若非有那鬼,我的凤遥便不会死,若非有那鬼,整个儿柳城的人,也不会堕入疯魔之境。” 姜青诉问:“你说的鬼,可是柳城城主朗争意?” “嘘!”莲姬连忙凑上前,钟留与沈长释立刻警惕,姜青诉微微抬手阻止了他们,由着莲姬将那一口带着酒味儿的气吹到自己脸上,清晰地瞧见她眼中猩红的血丝,和带着寒冷的笑:“他们都当我是疯了,以为我恨得是郎士荣呢,可谁都知道,郎士荣早死了!” “但其实你恨的,是朗争意,你知晓朗争意与许凤遥之间的事?”姜青诉问。 莲姬呵呵笑道:“柳城的人都被城主府给迷了心窍,说什么是凤遥勾引了朗争意,却只有我与那已死的人们知晓,分明是朗争意纠缠凤遥!若非有朗争意,凤遥不会有苦难言,受人嘲弄,若非有朗争意,凤遥也不会承受奇耻大辱,身体一蹶不振,若非有朗争意,凤遥更不会被郎士荣盯上,找了个假和尚做法,一把火烧了二十三条人命!” “他们都当我是疯,我看……疯的是他们,我清醒得很!朗争意也不过是与那些恶心的人一样,看中的是凤遥的相貌,他从未管过凤遥的感受,不是郎士荣害了凤遥,也不是那假和尚害的,罪魁祸首,就是那朗争意!”莲姬仰头喝了一口酒:“他若早死,我的凤遥就不会死。” “所以你蓄谋了几个月,就为了等昨夜的风,趁着机会一把火烧了城主府,把朗争意烧死。”姜青诉点头:“你不是为了报仇,即便许凤遥没死,你还是会起杀心,你不过是因为妒忌。” “我妒忌他?!我曾为了凤遥舍去富贾多人,他又做过什么?!我何必妒忌他?!”莲姬怔了怔,忽而觉得自己说多了,于是又露出了一脸疯癫痴笑:“呵呵呵,我与你说有何用?反正他已死了,死透了!” “是啊,他去阴曹地府与许凤遥相见了,你在人间,是痛苦,还是高兴呢?”姜青诉问完,推开了莲姬便离开了城主府。 莲姬听见这话,站在原地怔住了,手中的酒啪嗒一声掉在地上,里头洒出来的酒水,顺着地面一直流淌。 姜青诉带着钟留与沈长释将许凤遥的骨灰埋在了他以前住的房子一角,然后插上了沈长释写的牌位,确定一切结束后,她将许凤遥收回了簪子里,打算连同沈长释书中的朗争意,一同带回地府。 出了旧院,沈长释问姜青诉:“白大人少有讥讽之心,方才与那疯女人说话,怎么带着凉意?” “我对那朗争意的态度难道好过?”姜青诉瞥了他一眼,说:“我只是瞧不起他们的痴情,一个布阵锁魂,一个蓄谋杀人,朗争意没想过锁魂后的许凤遥是否在承受痛苦,莲姬也没想过那场大火烧死的,可能不止朗争意一人,他们都是疯子,并无差别。” “不过说真的,为何大火中只有朗争意一人死去?”沈长释伸手抓了抓头发,有些好奇。 钟留开口:“我知道,他每晚都得服药才能睡着。” “服药?”沈长释问。 “对,许凤遥死后,他便难以入睡了,所以才找大夫开了助眠的药,那日我在冠园听戏时,听他府上家丁与另一人说起的。”钟留道。 所以,兴许这一切,也算是冥冥之中注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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