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许久的沈长释对面做坐着个阴气沉沉的黑无常,他怕,所已尽量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明显,半垂着头,隔一会儿再朝对面看过去。 直至他看见街道另一头黑无常背后的方向奔跑过来的姜青诉,于是眼眸一亮,沈长释闭着嘴说不出话,再朝单邪看过去,单邪显然察觉到姜青诉的靠近了,眼眸微沉,放在桌案上的手紧了紧。 姜青诉一路跑到了客栈,走到桌边端起单邪面前的茶抬起来喝了一口还没等气喘过来,立刻就问:“单大人这算是什么意思?” 沈长释一听这口气不对,不是来和好的,这是来吵架的,于是端着凳子挪到一边,心里迫切地希望此时钟留能在,别让他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怕。 单邪放在桌面上的手渐渐松开,结界再度布下,沈长释猛地抬头朝四周看过去,这回好了,没人知道他们俩吵架,除了自己…… 单邪慢慢抬头朝姜青诉看过去:“白大人这么问是何意?” “你知道阿武阵法的用处,不早与我说,是为了看我如何对待此事,中间我犹疑两次,你又劝我公证,既要公证,你怎么不给我公证?藏着掖着,也算个男人?!”姜青诉一巴掌拍在了桌子上,这一拍将沈长释的魂都差点儿给拍散了。 单邪道:“我是有考验你之意,我知你在处理与自己毫无干系的案子上能够秉持公道,按规矩办事,可我不确定你在面对与你相关之人,甚至对方是个孩子时,是否也能做到无私。” “所以你就瞒着不说?”姜青诉见对方承认,心中不悦。 “事实证明,白大人做不到无私。”单邪嘴唇微微一动:“我亦做不到。” 姜青诉皱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你做不到无私,面对故人无从下手,我亦做不到无私,任由你一路错下去最后再给予惩罚,所以我不干涉事件,却几次三番用言语左右你的想法。”单邪慢慢站起来,他身形高大,站时姜青诉立刻要改为抬头看他。 “起初在阴阳册上我见曲小荷之名,便有意不管,若白大人当真能秉公处理,便说明你已与人间划开,真正成为地府、十方殿的白无常,足够资格长长久久留在我身边办事。”单邪轻轻吐出一口气:“你不忍、犹疑,失了我对你的信任,即便如此,我还想一再为你破例,白大人……不,姜青诉,你究竟能明白我几分苦心?” 姜青诉彻底怔在原地,她原以为单邪知晓阿武的阵法用意,此番行为是要看她出丑,不信任她,等着她最后失败,再加以数落,加上一句:你不够格。 所以她羞愧,她难过,她愤怒,羞愧自己之前对他动心,主动亲吻,难过自己果然不够狠心,犹豫不决,愤怒自己的一腔热情换得对方静坐看戏。 到头来,反倒是错怪了单邪的一片苦心? “那……那你……”姜青诉的脑子嗡嗡直响,她看着单邪的眼,心口发闷,却又不断狂跳:“那你任由阿武的阵法奏效,不管他用人间阵法换命改生死簿,又是为何?” 他既有自己黑无常的底线,这么多年从未破过例,更想姜青诉也与他一样,只一心一意为地府办事,又为何要打破这个底线,以阿武的魂魄,换曲小荷一命? “因为你气我。”单邪垂在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最后还是叹了口气转过身去背对着姜青诉,他眉心微皱,眼中已有悔意,他不该答应阿武,可私心一旦长出,又如何能轻易收住。 “我本想带你去地府,却不想被你带到了人间。”单邪说完这话,一挥衣袖,周围的结界散了,便说明他不想再谈此事。 姜青诉彻底懵了,她楞在原地,只傻傻地看着单邪的背影,直至客栈外头有人急匆匆地闯入,这一处的安静才被打破。 钟留喘着气,最后几乎是趴跪在了姜青诉的跟前,他一口水都来不及喝,指着一旁已经呆若木鸡的沈长释道:“沈、沈哥,给我一杯水。” 沈长释没回神,还沉静在方才结界里,这两位大人你一言我一语的吵架中,那对话中的信息量…… 钟留见沈长释没有举动,于是自己手脚并用爬到桌边倒了杯水,喝下之后顺了口气才往凳子上一坐,抬头看向姜青诉,叹了口气:“白大人,我可没迟吧?” 姜青诉愣了愣:“迟什么?” “您不是给我一日,让我查清楚吗?”钟留伸手拍了拍心口道:“我找到骆昂了,十个时辰没闭眼,也没歇着,终于找到他才将阿武的事儿问清楚了。那阿武原是他从青楼里买来的,本想养在身边养肥了宰了补道行寿命的,谁知道让阿武给跑了,他将阿武养在身边十年,阿武的那点儿本事,恐怕都是跟着他学的。” 姜青诉眨了眨眼睛,朝单邪看了一眼,道:“哦……” “哦?”钟留朝沈长释看去,有些不解,又回头来问:“哦的意思是……您要如何处置阿武啊?” 姜青诉对他道:“一切都结束了。” 钟留问:“那我跑这一趟……” “你杀了骆昂吗?”姜青诉扯开话题。 钟留摇头:“没杀成,我力气不足,让他跑了,又问到这些话,赶着回来告诉您呢。” 姜青诉伸手抓了抓头发,没再出声,钟留越发得不明白了,于是走到沈长释身边,跟他挤着一条凳子问:“沈哥,我不在这一日究竟发生了什么?这案子怎么就结了?曲小荷的魂魄收到了?” 沈长释没开口说话,钟留戳了一下他的嘴角,发现他嘴巴张不开,就知道是被无常大人给封了。 姜青诉也瞧见了,方才的尴尬气氛,她又听单邪的一番表心意,心里不是滋味儿,她本来是受气的那个,不知为何,现在感觉反倒成了她欺负人了。 姜青诉为了缓解这气氛,主动与单邪说话:“你……你封沈嘴啦?” 啧,这找的是什么话? 要道歉便道歉,自己做的不够,还怪别人隐瞒,最后还是自己受罪,现在想要找个由头缓和关系,居然还找的这么生硬。 结果单邪单指一挥,将沈长释嘴上的封印给解了,转身朝客栈外头走去,姜青诉瞧见了,一时进退两难,抬了抬脚又犹豫不决,直至对方在视线中消失,才忍不住跟了过去。 钟留见两人古怪,于是问沈长释:“无常大人和白大人又怎么了?” 沈长释一怔,对着钟留道:“无常大人居然知道白大人的名字。” “这有什么稀奇的?白大人是大昭女相,之前听戏的时候不还有人贬她来着的吗?走在路上随便拉一个人恐怕都知道呢。” 沈长释摇头,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不!你不明白!无常大人从来都没记得过历任白大人的名字,上一任白大人跟了他两百多年,他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钟留不解:“这……代表什么?” 沈长释伸手抚着心口:“乖乖,这是要变天啊……” 姜青诉跟着单邪一路往外走,她既想跟上,又不敢跟上。 这个时辰,镇子里已经没什么人了,街道只有几家门前挂着还未燃尽的烛灯,烛灯外头罩着灯罩,光芒暗淡。 直至单邪走到一处停下,姜青诉才止了脚步。 “白大人跟着我做什么?”单邪回头问她,眉心微皱,显然不悦。 姜青诉伸手勾着衣摆一角道:“路也不是你一个人的……”这不是她想说的话! 见单邪脸色更加不悦,姜青诉啧了一声,声音放低,微微垂眸道:“我来求和。” 单邪没说话,姜青诉小心翼翼地朝对方看了一眼,她叹了口气还是上前几步,等走到对方跟前了才说:“我心思转得快,总觉得自己不会猜错,这次是我冲动了,我当着阿武和沈的面与你争吵给你难堪,是我不对。” 单邪脸色稍微好了些:“你不怪我隐瞒你?刻意试探?” “你这句也是试探。”姜青诉扯了扯嘴角:“试探我究竟有几分真心来求和,有几分是不得已而为之。” 被姜青诉戳穿,单邪闭口不谈。 姜青诉道:“你总是这样,什么都藏起来,藏在心里让人看不穿。不过我这个人也欠试探,自从到了十方殿,我越发容易心软,在你身旁见到了形形色色人间事,就越择不开。我知道阿武与曲小荷之间我没处理好,若是以前的白大人,必然会受罚,现在单大人想罚我,我也无话可说,是我自己私心重,是我的错。” “如何罚你?打入地狱?”单邪问。 姜青诉一听地狱,肩膀抖了抖,那地方她坚持去过几次,后来再也不愿意去了,于是她伸手抓了抓脸朝对方看过去,有些为难:“打入地狱未免也太重了些?不然您用镇魂鞭随便意思意思,抽个半鞭子什么的?” “凭什么?”单邪面色不改。 姜青诉朝他伸手,单邪往后退了一步不让她碰,姜青诉又上前两步非要抓着对方袖子,她晃了晃,见单邪不动,又晃了晃,眉毛抬起,眼睛示弱地眨了好几下:“你别气我了,我知这件事我做得不够好,我一定改,做到再也不给你有试探我的机会,好不好?” “好不好嘛!”姜青诉继续晃,单邪侧过脸叹了口气,抽回了自己袖子道:“你要如何改?” “我……”姜青诉顿了顿,想不出。 单邪道:“去京都如何?” 姜青诉一愣:“去……去那儿做什么?” “将你心头的刺全都拔光。”单邪的目光微微发亮,这回姜青诉不说话了。 单邪挑眉:“不愿也可。” 正转身欲走,姜青诉立刻上前抓着对方的衣服:“哎!去!去去去!我去嘛!” 这人真是,脾气古怪还别扭! 姜青诉几步上前,走到对方的身边,伸手挽着单邪的胳膊,眼睛朝对方脸上打量了好几次。 单邪的考验,姜青诉自知理亏,最后与对方吵了一顿,还害得单邪也破了底线,于是小声说道:“我这个人,喜欢上一个人就是掏心掏肺的好,单大人如此对我,我肯定不会辜负你的。” 话是好话,就是从她嘴里说出来有些怪。 单邪道:“记住你说的话。” 姜青诉点头:“记住,记住了!” 一黑一白走在深夜的街道上,姜青诉又问:“你还在生气不?” “气。” “我都不生你气了,你怎么还气我呢?” 单邪没说话,实则他不是生姜青诉的气,而是在气自己,这次之事,不光是考验姜青诉是否能剥离人世,也是在考验自己是否能坚守本心。 姜青诉不知阿武阵法之效,真心以为黑袍就是媒介,她在曲小荷临死前摘下黑袍,即便心有不忍,还是守住了白无常的底线。可他分明看穿一切,却在最后关头,因为姜青诉破开结界而心慌,最终放了阿武和曲小荷一码。 说到底,他错得更离谱,如何能不气? 钟留和沈长释两人在客栈守了一夜,第二天天色微亮时,才看见两位大人慢吞吞地回来。 回来就回来,姜青诉那手勾着单邪的手臂,单邪居然还不躲开,一大清早,也不知两人去哪儿买了早饭,姜青诉手上拿着花卷在吃,一边吃还一边说笑着。 沈长释伸手揉了揉眼睛,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看见了什么,昨天不还吵了两次吗?怎么又和好了? 钟留是个缺心眼的,没见到姜青诉和单邪吵架,看见两人回来了便凑过去问:“无常大人,白大人,你们去哪儿了?我和沈哥在这儿守了一夜。” “这不是回来了吗?”姜青诉松开单邪,将手中包着馒头包子的包裹放在了桌上说:“吃。” 钟留欣然坐在一旁吃,姜青诉道:“我去将阿武埋了,他死在荷塘边上,农人起得最早,动作若不快些,他恐怕会被人发现,半人半兽之身即便死了也能引起不小的慌乱,所以走远了些,埋入深山里了。” “清荷镇附近还有山啊?”钟留含着包子问。 姜青诉道:“清荷镇没有,凤尾城旁不就有一个?” “你……你们为了埋个尸体跑去凤尾城了?”沈长释终于也开口说话了,不过他不敢朝单邪看过去,只敢对着姜青诉。 姜青诉嚼着花卷没回答,她不过是看阿武着实可怜,既然案子都了了,将他尸身埋得离曲小荷近一些,也算是了他执念。 楼上突然传来了一阵哭声,四人抬头朝楼上瞧去,只见夏川和夏璇两人往曲小荷的房间里跑。也不知房间里闹了什么,夏府的家丁匆匆跑去后院牵来马车,马车停在了客栈门口,夏川怀中抱着裹着粉色袍子的曲小荷,夏璇跟在她的身后安抚。 几人从姜青诉与单邪身边过,夏璇还好奇地看了他们一眼:“你们不走?” “走去哪儿啊?”姜青诉不解。 “你不是曲府的人?”夏璇问。 姜青诉对着小姑娘微微一笑:“曲府如今还有人吗?” 夏璇猛然一震,突然明白了什么,她上下打量了姜青诉两眼,匆匆跟在了夏川身后。 夏川怀里的孩子哇哇大哭,眉心的桃花从粉色成了绯红,她的手中紧紧地抓着一截红绳,上面打了两个桃花结。 夏璇跟上,将红绳系在了她的手上,又听见夏川说:“发烧了,浑身烫得很,快马加鞭,务必在两个时辰内赶到凤尾城,你们几个马匹先行,让府中大夫候着,千万救活我夏府二小姐的命!” 马车匆匆离开,姜青诉看着马车离去的方向,最后连影子也见不着,声音也听不到了,这才收回了视线。 “她终究,逃过了命中最大的一劫。”姜青诉叹了口气,将头上玉簪丢在桌上道:“里头还有阿武的魂魄,单大人要如何处置,便由你自己了。” “逆天改命,自然要去地狱受罚。”单邪将簪子上的魂魄收于掌中。 “不能再通融通融?”姜青诉双肘撑在桌面上,朝对方凑过去。 单邪道:“不能。” 即已发生,便不能再更改,姜青诉又是叹了口气,早知如此,反正阿武的心愿已了,他也知自己要去地狱,如此便是最好的结果了。 钟留和沈长释才不在意,两人为了争抢最后一个包子一人扬起了武器,一鬼摆起了年长的架子,冤家一对。 昨日酉时,微风将曲小荷房间的窗户吹开,几粒粉色萤火落在了她手中的桃花结上,反复重试了几遍没能成功的曲小荷这次突然绕成,红绳上的桃花结成了两个,她格外欣喜,忍着困意对着门外喊:“阿武!阿武!” “阿武!我学会了!我会打桃花结了!阿武?” 呼喊几次不成,小姑娘紧紧握着红绳趴在矮桌上睡去,等一觉醒来,她一定要让阿武看看。 窗外粉色萤火惹得镇中人啧啧称奇,直至一刹那瞬间消失,这等奇光异彩,成了清荷镇中的奇事,许多年后也时常有人闲谈。 后有人说,凤尾城中的夏家有个二小姐,因为从小体弱多病所以从不出门,显少有人知晓她,不过可惜,夏二小姐天生残疾,只能坐在椅子上虚度一生。 “有什么可惜?夏府上下对她呵护如珍宝,我前些天还瞧见夏大小姐带她出来买胭脂水粉呢,姊妹俩有说有笑,别提多开心了。”一妇人道。 另一人问:“可瞧见那夏二小姐长什么模样?” “娇滴滴,水嫩嫩的一个娃儿,嘴特别甜,还爱笑,一看便知是一生无忧无愁之相。” 便是……因缘际会,寸草春晖,一念善心起,必得善意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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