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李白如遭雷击。 夜风吹得窗纸簌簌作响,仿佛下一秒就会破窗而入似的。檐下灯笼里的烛火安静地跳跃着,似被气氛感染,四周突然静谧得可怕。 裴络石见李白黯然垂眸的模样,心里五味杂陈,一时竟无法分辨是痛快还是难挨,只得死死盯着他,不愿错过一分一毫。 放在从前裴络石向来厌恶他这一副女相面孔,如今他倒是难得生出了几分谢意,正是因着他天生上翘的唇角,才免去了别人窥中他心事的难堪。 兄弟阋墙,这世间还有比这更嘲讽的事情吗? 哦,不对。 他忘了,和他称兄道弟的是裴络石,才不是他这个无名无姓无亲无友的恶人。 从来都是他自作多情罢了。 裴络石抿了抿唇,硬生生咽下喉咙里仿佛快溢出来的腥甜味道,面上褪去了刚才的几分软弱,强作出得意之样来。眯着眼,唇角上扬,衬上他脸边的伤口,竟愈发显得邪气逼人,他阴阳怪气地开了口:“怎么?你是不是后悔当时没一剑杀了我?” 李白脸色变了又变,眼里似氤氲着狂风暴雨,默了片刻,冷冷笑言道:“对啊,我怎么忘了,络石他早就死了,而不是你这个取而代之的赝品。” 他的话竟比桌边放着的长剑还要锋利,毫不心慈手软地对准了裴络石的心口。 手起刀落,鲜血淋漓。 不觉痛。 “你说的对,这些年我没有一天不后悔的,当时我怎么没趁你重伤的时候把你给杀了呢?” 对啊,当时一剑杀了自己,也比现在要好得多。 裴络石笑着想。 窗外忽然响起几声鸟啼,一下子惊破了屋内肃然微妙的气氛。 这是之前厉戎定下的行动成功的暗号。 时间到了。 李白动了动眉眼,抄起长剑,拂袖起身。面上一副难以忍受的模样,眼里还氤氲着不可掩饰的怒气,也不知是为了脱身还是真情流露。 他轻拽了下甘棠的袖口,冷冷开口:“我们走,这里我半分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甘棠会意,低眉顺眼地跟在李白身后,大步向门外走去。 “等等。” 裴络石突然唤住了他俩。 甘棠脚步顿了下,身体随即僵硬了一瞬,生怕被看出什么破绽出来。相比之下李白倒是从容多了,只是紧了紧手中的剑,接着便自然而然地停下身。但他却并没有回头看去,只是蹙着眉,微微垂眸侧目,头顶跳跃的烛光落在他脸上,斑斑驳驳的,看不清神情。 “何事?”李白问。 裴络石沉默了良久,久到窗外又传来了几声鸟啼时,他才缓缓开了口,声音嘶哑,但却又似含着微不可闻的笑意。 “过去我骗了你,是我的错。如今,我不欠你了。” 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却像意有所指。 李白皱了下眉,没有深究,只是一字一顿,无比清晰地回答说:“你从没欠过我什么,你亏欠的只有络石一人而已。” 说完,便大步走了出去。 未曾回头。 直到离了很远,甘棠都能听见万肴阁里裴络石嘶哑的大笑声,一下一下,像是要破了音似的,听得人心里难受。 长笑,当哭。 …… 不知笑了多久,笑到嗓子都渗出了血丝时,裴络石才逐渐停了下来。他不发一言,只面无表情地望着门口出神。 身边的高壮男人见劝他不听,便打算先回房,谁知刚上去没多久,就急匆匆地跑下来,皱着眉对裴络石说道:“不好,游仙枕丢了。” 裴络石没说话,也不感到惊讶,只“嗯”了一声后,便不再开口,像是毫不在意的模样。 看见他的反应,刚才一系列事情像是猛地被串联了起来似的。 “你早就知道了?”那男人不可置信地问到。 裴络石仍是不说话,只失神地垂着眸不知在想些什么。 其实,也不算很早。 李白这人自诩疏狂,向来不屑于撒谎,所以再怎么掩饰也是会露出破绽来的。 裴络石不傻,一猜便透。 只是不愿意戳穿罢了。 那男人像是恍然大悟般,用力锤了一下楼梯的木栏杆,对他怒喝道:“你要死别拖累我,我看他们现在应当还没走远,我现在就派人去追,或许还来得及。” 说完,便三步并两步跃下了楼梯,还未至门口,身后忽的传来一阵凉风,脖颈上轻轻落下了什么东西似的。 那男人瞬间僵住,不敢侧头,只能用余光去暼身后的情况—— 裴络石像是一扫刚才的失神模样,稳稳持剑架于他脖颈,男生女相的脸上满是杀意,像一条泛着寒光的蛇,正“嘶嘶”地吐着信子。 见他暼过来,眼里顿浮起几分邪鸷,勾了勾嘴角,含笑说:“不许追,让他们走。这件事若有人追究的话,我来担责,而你……” 他咬了重音,一字一句说到:“什么都不知道,懂吗?” ******* 赶回不良帅府时已至深夜,一路上三人都马不停蹄未作停歇,生怕雾隐阁的人反应过后会追上来。 厉戎小心翼翼地从包裹中掏出一个玛瑙色的玉枕出来,轻放在桌上。上次只见过它其中的一部分,还未能有太深的感觉,今日细细观之,才对游仙枕这无双瑰宝有了更深刻的感知。 当真称得上是举世难得。 甘棠修复的古物也有百十件了,但竟也一时无法分辨出这到底是用什么东西制成的,其色温润,似玉非玉,远观上面仿佛有流光浮动,近看却又不显,只能隐约看见上面精心镂刻着的曼妙花纹,枕部底端写着“游仙”二字,大气凛然,有龙飞凤舞之意。 厉戎看着它一时没说话,心里默默揣量到底如何处置这游仙枕。 杨国公不能给,也不能再送回皇宫。 一时间竟犯了难。 这时李白犹豫了下,开口问到:“厉统领,我有一个不情之请,能否将这游仙枕借我一枕?” 厉戎还没来得及说话,甘棠就先出声反对:“不行,奚荷和潋滟的状况你又不是不知道,谁也不能保证枕上它到底会怎样,你这简直就是拿自己在赌。” 李白注视着有些着急的甘棠,微微笑起来,没说话,却又像说了千言万语。 少年轻狂,只是眼里却不复最初的莽撞,像是一夜之间成熟了许多似的,竟变得让甘棠更加难以读懂起来。 她叹了口气,垂眼看向别处,不再阻止。 厉戎思索了一下,冷静说到:“可以是可以,但是刚才甘棠也说了后果,你自己要考虑好,不要意气行事。” “我一早就考虑好了。”李白笑道,“从一开始我这么锲而不舍地找它就是为了这么一天。” “好,那你便在这里吧,我和甘棠在你隔壁。”厉戎点点头,嘱咐他道:“若出了什么意外,随时叫我们。” 李白双手抱拳,俯身冲他行了一礼。 “多谢。” ******* 屋里终于只剩了李白一个人。 窗外夜色寥落,像极了曾经的某一个夜里。 他吹熄了蜡烛,踩着地上的月光,将背上的长剑置于桌上,双手抱紧了游仙枕,慢慢地走向右侧的软榻。 他脱了长靴,小心翼翼地将游仙枕放在脑后,冰凉凉的感觉。 困倦来袭。 李白带着笑意缓缓阖上了双眼。 但愿,能再见你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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