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我们回去还走紫藤街么?”春梅说着话,并扶着苏宓攀进了马车。 “嗯。”苏宓转头看了下天色,已是未时,料想那处该是不堵了。 说完,她便撩开马车帷帘探了进去。 回去的一路上,虞氏都是欲言又止的模样,苏宓岂会想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凭着这要她嫁,也太过牵强了。 冰盏上的冰早已融化,苏宓忽然觉得心口有些闷。 她提起窗纱,留了一角,马车带起的风一丝丝蹿了进来,街景晃过,不知不觉已经行到了府衙前的紫藤大道。 门口的两排衙役早已不见,石板地上的那顶官轿也消失了。毫无预期的,她忆起了来时看到的那个背影和侧颜。 说也奇怪,明明不可能认识,她如今想起来却总觉得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脑海中一闪而过了什么,最后还是都没有抓住。 马车在江陵城东南角的一处四进宅院门口停了下来,两座厚实的方形石墩分列于两侧,颇有些气势。 “夫人,您可终于回来了。”老管家笑呵呵地接过春梅手里的香具,“老爷还未用食呢。” 虞氏狐疑道,“我与赵姨娘说了,今日回的晚,叫他们不用等我的。” 老管家挠头道:“这,小的就不知道了。” 苏家有一妻二妾,还有两个通房。小辈都是在各自的院子里用食,而通房又不能上桌,因此晚飧等着虞氏的便是苏家老爷苏明德,二房赵姨娘,还有三房陆姨娘。 虞氏小名青娘,她虽是正室,但膝下无子,便过继了赵姨娘的儿子作嫡子。商贾之家,不如官家那么多规矩,她也不是个会争取的。久而久之,赵姨娘便母凭子贵,在苏家的地位是直逼虞氏。 恰巧今日虞青娘带着苏宓出门出的急,苏明德又在外,她便同赵姨娘说了一声,谁知赵姨娘竟然没有传到。 虞青娘从不把人往坏了想,可苏宓一听就明白,定是那赵姨娘故意没与爹说她们二人晚归一事,这样就算之后解释,苏明德与虞氏的嫌隙也生下了,一次还好,如是两次三次呢? “娘,咱们一道进去。”苏宓挽过虞青娘的手,娘不喜欢解释,那便由她来好了。 “可是,你爹他...”虞青娘露出两难,苏明德不喜苏宓,是苏宅里所有人都知晓的事。 “没事,娘,我送完你过去,就回小院。”爹不喜欢看到她,她比谁都清楚。不过以娘的性子,她今日不去挑明一句,娘回去又得暗暗地受气了。 “好吧。”虞氏终于同意,抬步往前走。 苏宅是一座四进宅,入门便是青砖石照壁,面呈凹形,砖雕上刻着喜鹊登梅的图案,意在讨个好彩头。 苏宓走在虞青娘后头,顺着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径,一路分花拂柳般地走过去,傍晚时分,热度稍减,然而等走到第二进院时,苏宓背上依旧起了一层薄汗。 庭院中蒔花置石,列石榴盆景以作装饰,四扇暗红色的厅门,在黄昏下看起来有些恍惚,其中两扇大开着,不时传出一阵阵笑声。 苏宓跟在虞青娘后面进了厅门,许是方才聊得很是开心,坐在楠木圆桌主位的苏明德脸上还挂着未褪的笑意。 “爹。”苏宓喊道。 苏明德成家虽早,生子却晚于同辈,如今已是快至不惑,然而清峻的眉眼依旧可见其年轻时候的风采,也难怪苏家子女都生的一副好相貌。 他看了一眼苏宓,随意应了一声便看向虞青娘,“青娘,你怎么才回来?” 苏明德年轻时是从学匠开始做起生意,虞青娘算是与他一道苦过的,是以他待她总是有些不同。若是换了别人,他也不会有这个耐心来等。 “妾身带着宓儿去灵泉寺请个香,路上有些拥堵。”虞青娘缓缓开口道。 苏明德听到宓儿二字,又想起她被退亲一事,脸色有些难看,“以后提前说一声,累的我们等你一个。” 虞青娘低声应了一声不再说话,苏宓却是开口了。 “娘,我就与你说了,怎么能只和赵姨娘说呢,她事忙,你看这不就忘了么。” 苏明德虽不喜苏宓,但闻言还是看向赵氏。 赵姨娘脸上堆笑,心里却是恶狠狠地骂了苏宓一句,心知她是个牙尖嘴利的,看来今日是讨不得什么好了,眼波流转之间,心下便生出另一计。 只见她笑吟吟道:“哎哟,老爷,看妾这脑子,夫人与我说过的,今日要替二小姐去求姻缘。” 赵姨娘叹了一口气,继续说道,“那周家也真是欺人太甚,说退婚就退了,这坊间的传闻怎么能信呢?” “什么传闻?”苏广德皱眉撇过头。 苏宓心里冷笑,立刻截住赵姨娘的话头,“爹,那传闻,我们今日去上香也听得了,娘亲也气的很。” “嗯?”苏明德被她说的愈加好奇,一旁的赵姨娘也是愣住,苏宓是傻了么,难道她要自己说出与那虞家表哥的传言? 苏宓美目微垂,面泛无奈道,“传闻说是女儿被爹娘宠的太过娇纵,脾性不好,怕嫁过去累着周家少爷受罪呢。” 苏明德听完,脸色立时有些尴尬,他咳了两声,“传闻怎么可信,好了,你回小院里去吧。” “是,爹。”苏宓应道。 别人不知,可这苏宅里谁不知道,苏宓是苏家最不受宠的一个小姐,连陆姨娘才五岁的小女儿,平日里见苏明德的面,怕是都比苏宓多。 苏宓小时候不明白,还常常跑到苏明德面前做些小儿举动吸引他注意,最后自然是适得其反。 凡事必有缘由,可虞氏不告诉她。到现在,她也没那么想知道了。 当年的事,苏宓不知道,可赵姨娘她们都知道,此时苏明德大概又想起那事,筷子都没动几下,赵姨娘怎么还敢开口说那些真传闻,只得暂时烂在肚子里。 苏宓走后,虞青娘轻声落座,执筷子的手只仅限于自己碗前的那几碟小菜,默不作声。 饭桌上静了一会儿,赵姨娘夹了几筷子松鲑鱼给虞青娘,“夫人,这几日我想叫珍儿去城南妙音琴坊学几日琴,不知夫人这个月能不能多拨些月例给珍儿房里?” 虞青娘自然是不会推拒的,只是她还未回答,苏明德便问道,“珍儿怎么想学琴了?” 赵姨娘等得就是这句话,这可是她今晚想说的第二件事,“老爷,最近江陵城的选秀女一事,珍儿入了第一批的遴选呢!” “哦?”苏明德皱着的眉头终于是舒展开来,“何日来的消息?” “昨日府衙送来的花帖,妾身想着珍儿趁去京府前,如是能学学琴,多一样傍身,以后被选上的机会也大一些。”赵姨娘笑道。 谁不知临时抱抱佛脚没什么用,但她不过是借这个由头让老爷问起,这般不露痕迹地讨老爷欢心,便是她的为妾道理。 “嗯,说起来,我也好久没见珍儿了,等会儿与你一道看去看看她。” “是,老爷。”赵姨娘喜上眉梢,老爷的意思,今晚便是去她房里了。 陆姨娘从头至尾一直默默吃着,听到这句话时心里咯噔一下,但脸上依旧是柔顺的表情,看不出情绪。 到最后,谁还记得,虞青娘还未回答那句话呢。 虞青娘面色未变,咬了一口松子鲑鱼,今日烧的确是有些腥了。 他们说话的当口,苏宓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小院,春梅也替她备好了晚食。 “小姐,净室里沐浴的热汤,林妈妈也煮好了。”春梅上前接过苏宓褪下的披风,之前上山的时候裹着,便一直未脱下。 “嗯好,春梅,你坐下来与我一道吃。” “谢谢小姐。”春梅笑出了一个酒窝,她自小便在苏宓身边服侍,第一次苏宓喊她坐下一起时,她还推拒不肯,到后来便习惯了,如今更是一口应下。 这个小院在苏家别人看来,或许是萧索孤单,但于她们二人,却是自在惬意。 不同于苏宓这处的温馨,江陵城府署的地牢,却是截然不同的光景。 地牢是密不透风的四面墙围成的,黑漆漆的,只上着几盏烛火,火焰直直向上,扬起的一缕长烟,飘飘荡荡,透着诡异。 锈红色砖墙上,锁着一个人。 手腕被黑色铁索环成的两个窄圈收紧,双脚也被链子勾住,整个躯体动弹不得。 他身材瘦小,模样生的普通却带着妆粉,带血迹的唇角因干裂而起皮。白色的单衣罩着瘦削的身形,有些空空荡荡。鞭子鞭打过的血痕遍布全身,稍靠近,便能闻到他身上的血腥味。 除了他,还有两人,一站一坐。 “督主,奴婢,奴婢错了,求督主放我一条生路,奴婢,奴婢再也不敢了。”陈三全没有力气,只能断断续续地开口央求。 “小全子,本督给过你机会,可惜啊,你不认。” 秦衍靠坐在铁栏之前的楠木官椅上,玄色的云纹皂靴下踩着一条带血的长鞭,他慢条斯理地擦过手上方才沾染上的污秽。 “督主,奴婢再也不敢贪了,再也不敢了。”陈三全不知能说什么,不断重复这一句。 秦衍轻笑了一声,手下突一发力,那擦过手的素帕便被四裂。他走近台阶上的暗槽,扔了那在他眼里已然破碎的烂布,转头看向锁链里的人,居高临下睥睨着,仿佛是在看着蝼蚁。 “陈三全,你以为连本督都知道的事,工部和户部为何还未将你和这江陵城的知府报上去。” “你要的证据,本督寻给你了,还有什么未尽的话,和陵安说罢。” 秦衍瞥了一眼站在陈三全身侧的叫陵安的男子,便转往地牢门口走出去。 “不用留了。”他说。 “是,督主。”陵安看着秦衍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收回视线,弯腰将黄纸浸入水桶。 “大人,督,督主真的要我的命了?”陈三全打颤道,锁链跟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世人皆道秦衍是宦臣奸佞,行事出了名的狠辣无情,但东厂的一众公公却都知,只要不藏异心,便能得他庇护,安稳一生。陈三全不是第一次捞些油水,以前没死,他以为这次也不用死。 陵安无视陈三全的惊恐及挣扎带起的锁链呲啦声,将第一层黄纸利落地盖上他的脸孔,缓缓开口道: “六部自来看不惯我们东厂,你与他们合作,就没想过是陷阱么?若不是督主发现的早,督主便成了这贪公款的幕后主使。” “督主从不留生了异心的人。” 第五层沾水的黄纸覆上,陈三全喉咙处传来的唔咽声渐渐减弱。 偌大的黑牢里,最后徒留下一具没了生气的躯体,和燃尽了的蜡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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