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出了中直街,一路向郊外奔行,不多时,停在一处繁花胜雪的树荫里。正是那日落在小南柯池上的那种小白花树。 陆白景独立其中,似已待了许久。张全跳下车向陆白景回话。 我小心扶了陆明月下车。二人相见,无声相望。 柳班主驾车离去。陆白景才上前笑道:“我哄你没有?” 陆明月还没答话,陆白景柔声道:“别动。”伸指在她面上拈开一缕发丝,道:“出来的急吗?” 我张口将要代答,张全在一旁叫道:“生歌姐姐,你瞧,这是什么花儿?” 我心知张全一心为他主子腾空,无声一叹,只好上前敷衍。 只是余光里瞧着他二人。心下的忧虑越发沉重。 陆白景道:“陆明月,以后每年的今日,你都要开开心心的。”说着为陆明月套上一条手串。我隔远望不真切,只见上面约有一弯莹白的月牙儿坠扣。 陆明月娇羞从袖里掏出一卷白绫巾,往陆白景手里一塞,别开视线怯怯地说:“送你的。” 陆白景受宠若惊,接过盯着看了许久,道:“三月景,宜醉不宜醒。” 我心头轰然,原来…… 陆明月道:“今日……原不是为玩来了。是为祭奠家母而来。” 陆家自来待下宽恩,庶支皆有别堂另祀,如此情形,陆白景明白过来。轻轻说道:“你母亲……” 陆明月垂下头哀哀说:“并没有……”话未落,便哭了。 陆白景慌手乱脚,终于道:“你等我。” 陆明月一抹泪,说:“等你?” 陆白景道:“我掌家了,就给你母亲正名!” 陆明月淡淡道:“母亲原不是一个贪图虚名的人。若不是突如其来一场病,我想是……永不会到陆家的。” 陆白景问:“谁不到陆家?你还是你母亲?” 陆明月不答。只埋头往前面走。 天青云白,雪树密密延绵无尽。近山翠远山苍,一道天然堤落水如帘,下面水光胧胧如梦似幻。 陆白景道:“不来陆家,以后怎么办?谁照顾你?” 陆明月略略一回首,又转过去道:“滨姬河畔,无非是……” 陆白景恼道:“你母亲难道也要让你——所以才让你学习琴棋技艺的吗!” 我暗自想到:“以陆明月的姿色才情,岂是无声之辈?趋之若鹜,门庭若市?不,名冠两垣,都是有的。” 陆白景显然也想到了。他为自己的联想,显露出稚嫩的焦灼。 陆明月蹲下身子,撩拨着水面。溪水冰凉,一张酥手指头全红了。 陆明月不应答。陆白景急地满肚子火。许久,陆明月问:“这里有河灯卖么?南垣祭祀先人,惯用河灯。” 陆白景哪里还有心情管这个,叫道:“张全,去买河灯。没有就让会做的匠人给现做。” 张全应是回头解马飞去。 陆明月终于道:“爹并没有娶我母亲。不是妾,只是……”陆明月皱了皱眉,道:“所以南垣旧宅,是母亲为了我置的。至于琴棋技艺……我若什么都不会……也不认识陆家……”一回头,静静瞧着陆白景道:“这不是目的,这只是手段。一个女子在当世存活的手段。” 原来她的母亲,自始至终,连妾都不曾是。 难怪,难怪陆家连家宴也极少请她。 我脑里昏昏沉沉,整理不出一点有用的头绪。若陆明月什么也不会,会怎样?和我一样给大户人家做丫头?不,陆明月太美。她根本不是池中之物。大户人家的奶奶容不下她。一个没有身份背景、又没有一技之长的美人,下场比那些平庸的人反凄惨的多。 陆白景眉头深锁不再说话。 陆明月说:“你且看清我不是仙女了?” 陆白景拧着眉道:“你必定要这么糟践自己吗?” 陆明月与他对视说:“我只是让你更看清楚我罢了。” 陆白景道:“陆明月!我看的比谁都清楚……” 陆明月道:“白景,要有一天,你发现,真实的我……并不是你认为的那样……并不是一个你认为的人……你会讨厌我么?” 人是没有先知的,当时的我根本无法解读这句话的含义。 然而白景却毫不犹豫地做出了回答。事实上,他也做到了。正如他所言:“陆明月就是他此生的克星。”但抵不过,他爱陆明月,远大于自己。 他说:“不会。我感觉的出来。” 我几乎可以确定,就是从那时起,他们对彼此的定义早已不普通。只是许多事隐隐约约,像隔着一面纱窗,在欲透与未透之间游移。 二人无话不聊,天文地理,诗词歌赋,民生世情。陆白景租了小船和陆明月并肩坐在船头,听其所止放任而流。陆明月的愁绪也被带走了。她时而微笑,时而粲然,时而捧腹,在天地之间,仿佛突然找到了归属,不在那烟尘滚滚的尘寰,而是在无边浩瀚虚宇宙。 陆白景与她讲述商途的奇闻志趣,陆明月支着腮听的满眼向往。陆白景与她说起自己幼年常做过的梦:“在一片无垠的雪山上,奔跑冰嬉……突然间……” 陆明月惘然接口道:“来了一头熊……女孩儿失去了控制……” 陆白景道:“男孩儿接住了她……” 二人同声道:“你也做过这个梦!” 我闻言诧异,如今想来,人与人之间想有夙缘一说。 繁星满天,张全使乌篷船载着四五十只河灯匆匆赶了来,说道:“这东西北垣找,可是花了大力气了。灯货行我便找了二十四五家,还不算小的。都说材料少,手工烦,没有上百千个,赚的钱手工本儿都还不值,你有钱,人家还懒得赚呢!” 我一面帮忙从另一只船上往过搬,一面问:“那最后怎么弄来了?” 张全道:“嗐!最后啊,我找到一家琉璃世界灯行,和老板定下,明年陆府节庆用灯都从他那儿定!看在至少七八百两银子的份上,老板才使工人做了这五十五只。工人都老大不愿意,可抱怨了!我说:‘看都仔细着,手工好了,爷喜欢了,以后府里灯物的新旧换替修整重扎的活儿都是你的,上面一个高兴,随意就是一二两银子赏,还不说年节的!’他们听了,这才尽心起来,姑娘看看,比南垣的可如何?” 陆明月捧着笑道:“张哥哥,精细极了。比南垣的还好呢!” 我说:“你倒会说,凭是你的权力不是,你就敢巴巴做了主。万一明年上面的人突然有个主意,明指了什么,可怎么处?” 张全笑道:“天塌下来,还有爷在呢!看砸着你我!” 陆白景摇头一笑,向陆明月柔声问:“不知够不够?” 陆明月道:“足够了。” 三人点上灯,陆明月与陆白景逐只放入水中,顷刻溪河畔皆是闪闪曳动的河灯。粉色的河灯排成一道光桥通往看不见的黑暗。 陆明月怅然轻声道:“不知道,人死了,会去往什么地方?或者是,什么也没有了……” 说话间二人已是无语相凝。张全鬼滑,早溜去另一张船上和艄公耍嘴去了。我不禁深深庆幸同随而来,若非如此……他二人这般情态,实难预料。 便是此刻,岸上突然有人大呼:“爷,快回去!屋里人找姑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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