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昨日,陆明月愈发较往常素淡。松松套着一身家居素裙,一头乌丝只简单绾了一个髻,懒懒披散。耳上简单坠着两只北海珠,愈发显得一张小脸儿楚楚可怜。只是一对儿眼睛肿肿的。 我请过安,陆白景半晌才迟迟回过神。 傅如月看见陆白景,说:“我都说了,自己来就行。你还怕我丢了不成?” 陆明月头一低,钻到我背后的椅上静静坐了。 陆白景皱眉对傅如月说道:“你下次别自作主张了!” 傅如月一脸笑意敛了一敛,微微一吐气道:“知道了,唠叨!你就不能少担心一会儿?对了,姨爹一早说找你呢。你去了没?” 陆白景一脸迷惑,喃喃道:“爹找我?” 傅如月道:“可不是找你。他没和你说么?好像是……去南垣什么的……”笑嗔道:“姨爹真是的,我和你又不是时刻在一起,怎么和我说了,就当和你说了?” 陆白景对着我的方向说:“我等会儿来。” 陆明月哪里理他,我只得屈身应道:“爷慢走。” 陆白景匆匆才去。傅如月便亲切上前,笼住陆明月的手道:“我才听说府里来了个姑娘……别人便罢了,独白景最可恶,和我总在一道,也不听他提起。若不是昨日那条汗巾子,我还不知道有你呢。” 陆明月听说汗巾子,神情就有些不自然。 我在一旁介绍道:“姑娘,这位就是我和你提过的那位,傅大人的千金,如月姑娘。”又转向傅如月要介绍。 傅如月扬手打断说:“不必说了。我都知道了。你是白景才来的妹妹。叫陆明月。” 陆明月终于迟迟开口道:“那汗巾子……” 傅如月了然笑道:“才要说那汗巾子呢。我说喜欢,白景就送了给我……” 陆明月听到此处,眉头不经意一皱。 傅如月看看我,笑笑继续说道:“我说我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这个。白景就给我啦!我才知道原来是姑娘做的。姑娘手真巧。” 陆明月勉强笑说:“过奖了。” 我心想,所谓差之毫厘谬以千里,诚然不假。傅如月这么一说,一则如实相告,二则从她的一面美化了白景。确实无可指摘。总不能对人说,她问白景要,白景心疼不舍得给。然而,此话说给陆明月,却是别具一番滋味了。 那时,使我迷惑的一点是,傅如月对陆明月的敌意到底是源于什么? 是女子准确到可怕的无名感应?敏感到仅凭一条汗巾的取舍,就能在毫无证据的情况下,立即察觉出陆明月的与众不同,从而前来示威。 亦或是,我已是当局者迷,人人都看出了端倪。 傅如月又说:“谁知我没那命呢。昨日经过荷花池,我高兴取出来看,忽然就刮来一阵强风……它就直飞进池子里去了……我说昨儿就该来和你赔罪的,白景说,不打紧!我不答应,他才非说今儿陪我一块来。谁知昨夜玩晚了呢?我瞧他顶是把这事儿都忘了,我不来,他哪里记得呢!明月姑娘,你千万别恨我!” 我听到这里,已估惙出这话有七分都是假的。 陆明月听得黯然神伤。好容易盼到傅如月心满意足去了。一头埋进屋里闭死了门。 六月将尽,水晶缸子里湃着油梨、桃、甜瓜、李子、荔枝。小丫头一人握着一颗桃儿坐在廊下边啃边窃窃私语说:“为了爷么?” “可不是为了爷么?” “罕见,妹子为了哥哥争风吃醋……” “嘘——” 两人见着我,冻着笑,唤道:“生歌姐姐。” 我说:“私下妄自议论主子在皇宫里严重起来是要杀头的,陆府宽些,打一顿赶了便了。” 两个小丫头听见罪名,都慌了道:“我们知错了,下次不敢了……” 我说:“食不言寝不语,既吃着东西就闭着嘴。” 丫头战战兢兢都称姐姐教训的是。 过了午膳点儿,院子里悄悄地,风也没一缕儿,丫头们嫌困,各自找地方歪着去了。我坐在隔间榻上给陆明月剥核桃。 陆白景风火赶来就往房里去。我一把拦住,打眼色轻声说道:“正恼呢……” 陆白景说:“我知道,我和她说去!” 我说:“只怕说不清……”遂把早上傅如月的话告诉了一遍。 陆白景急道:“她信了?” 我说:“信不信什么的,总之是伤心了。” 陆白景说:“你怎么也不替我分辨分辨!” 我沉了沉,说:“爷,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话……女儿家名声大过天……闲言碎语多了,总是不好的。我们自己知道,外面人是不知道的。” 陆白景诧诧,迟迟道:“你……什么意思?我关心我妹子……也不应该了?” 我料想话点到即止,多说无益。笑道:“应该……我只是说的严重些……” 陆白景绕过我,去敲陆明月的门道:“我知道你气我,你也给我个辩证机会……你开门,我仔细和你说……” 陆明月并不理睬,陆白景啪啪地拍个不停,陆明月道:“姐姐,送爷。我头疼,改日见罢。” 陆白景急地一身汗,频频和我使眼色,让我帮忙。 我只好扬声说:“爷,改日来吧,等姑娘好了,也好说话。”一面拉着陆白景坐在外厅,大约等了半个时辰。 我端了一盘葡萄汁冰镇核桃仁、一盘橙汁藕片、一碗蜜糖百果往屋子里敲门说:“姑娘,天热人燥,吃点冰东西下下火……” 陆明月说:“不吃。” 我说:“那怎么行,午饭也没吃,病倒了怎么好呢?老爷该怪我,罚我了。” 过了片刻,陆明月开了门,陆白景一步从门外跨进来。叫道:“好了,你听我说……” 陆明月跌足嗔怪道:“姐姐你怎么合着爷欺负我……” 我举着盘子说:“我原不知爷没去……爷你怎么这么……姑娘怪我了!” 陆明月背过身气呼呼坐在椅上道:“别装了,当我不知道你们主仆唱双簧呢!” 陆白景说:“你不让我说话,是诚心要急死我,你急死了我,于你有什么益处!” 陆明月叫道:“我不让你说话你便急死了么?横竖和你说话的人多,你去找他们去!” 陆白景说:“我要和你说的话,和谁说去?” 陆明月说:“你爱和谁说,和谁说!” 陆白景急地生起气来说:“我还不知有这么不许人辩解的人!阎王还让人分证呢!” 陆明月叫道:“对的,我是蛮人!你去找知书识礼的斯文人说话去,没得和我这种人说话辱没了你!”说着一把撸下那串手链,砸进陆白景怀里。 陆白景为此举气红了眼,瞪着说不出话来,只是“你你你”你个不住。 我劝道:“以后再说吧,天热人燥,说不好话,以后再说吧!” 陆白景举着手串儿说:“这是断绝的意思了?” 陆明月说:“是!是断绝!你把我送的东西扔在池子的时候就断绝了!” 陆白景只不能跳起来,吼着说:“是我扔的么?是我扔的么!便是我扔的,你也听听我为什么原因!你就判了我死刑了,也还要听听我怎么犯事哩!”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外头丫头通醒了。堆着趴在窗户瞧。 陆明月道:“我不听!我只知道你扔了,扔在荷花池子里了!还要怎么说!”提起不禁委屈握着袖子揾泪。 陆白景见她哭了,心软向她伸出手安抚道:“你……别哭了。”陆明月冷漠拍开他的手,倾身将陆白景往外狠掀,说道:“你走!你走!” 陆白景自幼除了陆守正偶尔罚跪香,皮极了的时候,顶打一二十板子,从没有人敢这么对待他,遑论轰赶。一时十分没面子,站定了道:“我不走,凭什么你让我走我就走!” 陆明月被他激地性子爆烈起来,说:“你不走,我走!”提起衣裙,就往外去。陆白景一把扯住,命令说:“你也不许走!” 陆明月火起来,从桌上盘子里抓起一把碎冰去丢陆白景,陆白景冷不防被摔了一脸,愣住了。 我忙掏了绢子与陆白景擦拭,陆白景冷笑道:“是我扔了!就是我!因为我不稀罕你的破东西!”说罢,拂衣而去。 陆明月气地哭叫道:“陆白景,我再和你说一句话就不是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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