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

同样是顶着烈日，今天被训话的十几个丫头已经没有初入府时的浮躁不安。尽管皮肤都被晒成了黑红色，衣裳已经湿透，所有的人都乖巧的垂着头听着何妈妈训话。　　　　今天何妈妈的话特别的多，不知是不是因为明天这些丫头就要脱离她的手掌心了，所以今天使劲的折磨她们。顶着三伏的日头，让她们已经站在烈日下一个时辰才开始训话。　　　　她站在屋檐下，情绪高昂。　　　　“奴才就该以主人为天。”　　　　“能成为白府的丫鬟，是你们这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老老实实的做事，不要生出不该有的妄想。”　　　　……　　　　她已经续了三杯茶，关于奴才该守的本分还没有讲完。　　　　夏天看见前方有好几个人已经开始晃动了，她偷偷看了眼左前方的夏荷，她的腿也开始轻轻的抖动。夏天的心也悬了起来，已经熬了这些日子，可不要最后关头被赶了出去呀。　　　　夏天与夏荷是亲姐妹，而她们又是白府的家生子，天生就是奴才的命。即便如此，也不是所有的家生子都有那个福气进府侍候的。　　　　这次白府选丫鬟，初选就有50多个家生子，开头七天就淘汰了一半。而夏天还必须要挤进府来，原因无他，只是因为府外的日子更为艰难而已。　　　　初入白府，夏天还不是很明白，丫鬟意味着什么。直到同屋的夏梨，因为不小心将污水溅到了三少爷新穿的白袍上，被打了十大板子，最后发烧感染身亡后，才意思到这是一个丫鬟没有任何人权的时代。　　　　现在她的名字叫夏天，同一批进府的15个丫鬟，都以夏字为编号方便管理。何妈妈给了机会让她们自己给自己另取一个字。记得何妈妈当时说道：“好好伺候主子，以后到了主子身边，能得主子赐名才是大造化。”　　　　大部分女孩都是用原来的名字中的一个字。而夏天这一世的父母并没有给她们姐妹三人取名字，就按排行叫着大丫头，二丫头，三丫头。夏天就是这个小三儿。她前世的名字叫冰释，任何一个字与夏字组合起来都不合适。　　　　作为一个丫鬟，连拥有自己名字的权利都没有，所以她只能将自己本名藏在心里了。而夏天这个名字，简单又好记，反正也不知道会跟自己多久。　　　　初入府的丫鬟，每天都是做些粗活，剩下的时间就是学习各种丫鬟该会的技能。女工针线、基本厨艺、梳妆打扮，端茶倒水等，而最重要的还是学规矩，这样的上岗培训已经持续了一年。据说这样的系统学习也只有我们这一届的丫鬟才有这样的机遇，只因现在着手全面管家的是大夫人李氏，簪缨世家出身，管家是一把好手，对丫鬟仆妇的要求相当的高。　　　　今天就是结业的日子，过了今天，这15个留下的都是幸运儿，若被分派到主子的身边，那就意味着前程。　　　　直到日头偏西，她们这些丫鬟才被允许回房整休，夏天也走到夏荷身边互相扶着走回了屋。　　　　夏荷大夏天三岁，大姐璎珞早三年进府，现在是二夫人身边的二等丫鬟。夏天姐妹三人还算幸运，都被留在了府中，这是家生子的宿命，也是家生子唯一的出路。　　　　趁着晚间休息时，璎珞到了夏天的屋子，送了一个帕子给夏书，机灵的夏书知道她们姐妹估计要商量事情，找个借口就出去了。　　　　璎珞提点妹妹们说道：“马上就要分院子了，你们心里也要有数，不管在哪里做事，切记要守规矩，不要妄想一些不该的东西，记住自己的身份。”夏天知道璎珞的暗示，府中最好的去处当然是大房各处，再不济二房也不错，但是如果去了三房就不是一个本分丫头的好去处。　　　　夏荷连忙说道：“大姐，这些规矩我们都学了一年了还不清楚吗。如今活动心思的人多了去，我们送给冯妈妈的那些东西也不知道能不能派上用场。”　　　　夏天也点头附和，其实她心中已经想好了地方，就是不知道能不能成，便道：“大姐，我听说听雨阁的紫大夫要几个小丫鬟帮忙分拣药材，也要从我们之间挑人。我想跟着紫大夫，看能不能学一门手艺，说不定到时候能帮你们看病呢。”　　　　“一个药童能学什么手艺啊，紫大夫是要丫鬟做药童，又不是收徒弟，大夫是那么好当的吗。你又不识字，医术是很深奥的东西，哪像针线、厨艺，药材弄不好会死人的。”璎珞看看自己天真的小妹摇了摇头。　　　　夏天解释道：“我和二姐能进府是托了李妈妈的光，但那是看在嫂子的份上，我们也不能得寸进尺，让李妈妈为难。二姐比我大，各方面做的比我好，分到主子机会也大，若是集中精力为二姐活动，将来二姐和大姐出息了也一样能够照拂于我。听雨阁不算是个好去处，但是娘亲身体不好，若是我能懂些药理，也能让她舒服些不是吗？”说道半途，夏天的声音带来些沙哑。　　　　想起常年生病的母亲，连父亲都不愿意为她花钱买药，夏荷与璎珞也不觉红了眼。这世道如此艰难，想活都是一件十分奢侈的事。　　　　听雨阁在白府是一个特殊的存在，里面住着的是一位女大夫，看不出年龄，常穿白衣，神情清冷，看着非常有距离感，但又不失大夫的温度。　　　　关于她的传言比较多，据说是医女出生，在25岁时被放出了宫。家人都去世了，又不想与人为妾，更不想被族人随意摆弄，便借住在清风庵给人治病，对于女子妇科尤其拿手。让她远近闻名的事件，是一名被诊断死亡的孕妇，被她扎了几针之后生下了孩子，孕妇也保住了性命。许多达官贵人想请她入府，却被白府的当家夫人抢了先。　　　　因紫大夫不算白府主人，跟着她就没有多少前程，所以听雨阁不算是个好去处。　　　　璎珞看着自己才不足七岁的妹妹，如此苛严的选拨，璎珞根本没有料到她居然能够坚持下来。她是这批进府的丫鬟中最小的，只是没有想到她居然会想这么多，而且条理清晰。她说的也是实情，李妈妈因为是大夫人的陪嫁，因此还说得上几句话，但是若是两个妹妹都分到主子身边，难免会有人眼红，自己家也没有多少底气，也许让小妹去听雨阁也算个好去处。　　　　***　　　　一起被选中当药童的还有三个人，10岁的夏彤，他老子娘在三房很是有脸面。哥哥更是在三房少爷身边做贴身小厮，姐姐已经做了三老爷的姨娘。只不过三老爷身边的姨娘太多，她又没有孩子，现在也不是很得宠。这样的家奴已经被打上了三房的烙印了，很难被分到其他房去。大概是不想小女儿也走了她姐姐的老路，所以给弄到了听雨楼。另外两个也都是机灵人，一个厨艺比较出众叫夏樱，另一个就是和夏天同屋的夏书了。　　　　听雨阁还有本来就负责照顾紫大夫的起居饮食的两个丫鬟，分别是春风和春雨，如今都是十五岁的年龄。本来平常人家这个年龄就该出嫁了，但是丫鬟出嫁都会晚些，不过也就几年的事。　　　　刚到听雨阁便迎来了上司的训话。穿着一身粉蓝，凤眼明艳的丫鬟，就是春风。她端着一张严肃的小脸说道：“妹妹们来到了听雨阁，以后就是听雨阁的人了，这里活最多的就是整理药材，你们可要听好了，药材关乎人命，切忌不可马虎大意，若是谁不能胜任，可是要被退回去的。若是有些个别的小心思现在就可以提出来，紫大夫说了，听雨阁只留愿意留下的人。”　　　　夏天四人低头听训，都不敢说自己有别的心思。夏彤本就是四人之中最会做人的，她声音甜腻的答道：“春风姐姐说的是，我们来到听雨阁，就是伺候紫大夫的，能跟在紫大夫身边就是最大的福气了，哪还会有什么别的心思。以后还要承蒙两位姐姐好好教导我们。”　　　　夏书趁机也接话道：“春风姐姐说的是，能够来听雨阁是多少人想都想不到的福气，我们一定会听紫大夫的吩咐，听两位姐姐的话。”　　　　夏天和夏樱也附和着表了态。　　　　另一位穿湖蓝色布裙，瓜子小脸的就是春雨了。她似乎更擅长安抚人心，她声音轻柔，如春雨润肤般让人听着安心，“你们也不用担心，紫大夫最是和善的，尤其喜静，每天只要完成吩咐的活计就好。”　　　　她看了四人一眼又道“听说你们之中有位丫头识字，是哪个啊？”　　　　夏书一喜，估计是要被重用了，急忙凑到跟前道：“我叫夏书，今年九岁了，在家跟着娘亲认识几个字。”　　　　夏天也觉得这是一个机会，也道：“二位姐姐好，我叫夏天，今年七岁了，我也认识一些字的。”　　　　夏彤心中微惊。夏书认识几个字，这事都知道，因为这一年的培训期她就显摆过，但这个夏天什么时候也认识字了，难道是个想强出头的。　　　　“哦，看样子这届小丫头也是人才辈出呀。”春风的话中带着一丝酸意。现在一般人家男丁识字都少，更何况是个丫头。自己和春雨也都不识字，就因为这样，跟着紫大夫也很难学到什么。平时紫大夫也不藏私，什么都不避着丫头们，但也从不主动教药理知识，所以来这三年，也就知道几个常用的药方，认识一些药材。　　　　夏书也看了一眼夏天，以前就在一个屋，从未听说夏天认识字。如果她真识字却从来不说，看来是个心机深沉的，以后得留意着。　　　　春雨不知什么时候取来了一张纸，上面写了些字，递给了夏书：“念念看，看看你们识字都到了什么程度了。”　　　　夏书一看，是一纸药方。多数字自己都认识，便小声念给了春风与春雨天，之后转给了夏天。　　　　夏天也一看，全部是繁体字，写着：“麻黄四钱，桂枝三钱杏仁五钱炙甘草一钱，上四味，以水九升，先煮麻黄，减二升，去上沫，内诸药，煮取二升半，去滓，温服八合。覆取微似汗，不须啜粥，余如桂枝法将息。”夏天也念了出来，因为繁体字与简体字约有不同，因此猜了个七七八八，但就这程度也是让人大吃一惊的。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小心思，夏天也有。其实刚穿来时，夏天只有5岁。破烂的房间，冷着脸的父兄，虚弱又无能为力的母亲。夏天希望自己的人生起点不是如此的卑微，她想跑出这个并不温暖的家，想多了解一下这个世界，顺便想想自己的发展方向。在受尽辛苦，差点被拐卖进妓院后，自己逃了回来。得知这世的父母亲根本没有找过自己后，夏天很是寒心了一阵子。但她再也不敢往外跑了，世道艰难，女人生存尤其不易，乖乖的进府做了丫鬟。得知能够有机会学医时，夏天就告诉自己一定要把握住机会，前世的阅历告诉自己，只有更多的知识技能才能活的更好。　　　　所以在春雨询问谁认识字时，夏天便站了出来，因为这也许是一个转机，哪怕会有许多的后患。　　　　关上房门，夏书紧盯着夏天看，夏天无辜的眨着眼睛：“夏书姐，妹妹脸上是有什么吗？”　　　　“好妹妹，你既然识字，怎么以前都不说呢，早说了，也许我们可以一起学习啊，这样藏着掖着的，是为了瞒着谁啊？”夏书还是没有沉住气开口问道。　　　　夏天也准备好了一套说辞，道：“好姐姐，瞧你说的，我这也不是故意要瞒着谁。唉，告诉姐姐也无妨，其实我只学过最简单的简体字。我家里有一本鸿熙字典的手抄本，是太爷爷那代传下来的。我爹掌管着一间胭脂铺，本身就认识字，我哥哥是要接爹的班的，所以从小爹就教哥哥认字，我在旁边听着也学了些。这本字典是传家宝，平常根本不准我们姐妹三人碰，我就偷偷看过几回。以前不敢说，怕家里父兄知道我偷看字典罚我呢。刚才的方子里繁体字，大多是靠猜的。”　　　　夏书听了这话也不好说什么，松了口气。毕竟自己学的是繁体字，白家可是走书香门第路线的，以繁体字为尊。所以这小丫头会几个简体字怎么也比不过自己去。　　　　夏天看夏书脸色缓和，故意哀求道：“姐姐才是厉害的，会繁体字呢，不知道姐姐可否教教我呢？其实我这些字都是瞎记的。虽然认识，但不会写。”　　　　夏书自然不愿意教夏天，敷衍道：“有机会，好好教教你。繁体字才是正统呢。”说完就收拾自己的床去了，不打算继续聊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