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窝冬无大事向来是战国惯例,可未央王城东偏殿的燎炉却是不管这惯例,终日烈烈,将整个东偏殿都烘得暖热融融。    晋王秦珩全神贯注地坐在书案前,面前堆着小山似的案卷竹简。    一个身材略显单薄的黑衣内侍轻手轻脚走进门,手里拿着一个泥封铜管,在离书案六尺远处悄然站定,干净利落得没有发出一丝多余声响,案边的秦珩浑然无觉。    “君上。”    秦珩翻过一卷竹简,头也不抬,“何事?”    “方才驷车庶长送来一封太后专书。”    “太后?”    秦珩皱起眉,接过黑衣内侍递来的铜管,打开看罢,眉头更深了。黑衣内侍见状,不发一言地退回到原地站定,静静等待面前这位年青君王的示意。    驷车庶长是专管王族事务的大臣,历来由王族中深有人望又兼对国政有所建树的族老担任。现任驷车庶长乃先王叔父,资历极老,年事也高。自晋王秦珩继位,襄助稳定朝局后,便深居简出,极少出现。    如今这太后专书却是通过了这位老庶长传到晋王手中,是何大事?    秦珩蓦地感到一阵烦躁,继而隐隐头疼起来。    他这位老母亲一向是他的心结。    要么,不出事,一出事,便是棘手的麻烦零碎事。    这专书上只说有大事相商,一字未提是何大事,不禁让他一阵烦闷。    这老太后向来不是一盏省油的灯。在他继位初的那段日子里,她隔三差五就差人与他抱怨,宫中太冷抑或宫中太热,秦珩都顺着她的心意满足她。之后又是宫中太过冷清,阴气太重,于是秦珩又为她修葺了南山离宫,请她搬去住。    没过一段时间,便又来了太后专书,说离宫夜闻狼嚎,吓人得紧。    那一段时日,直把秦珩逼得烦躁无边,一听闻“太后”二字便头疼起来。    终日囚禁于太后的冷暖琐事与繁剧庞杂的国家政事,总觉得这国君做得委实窝囊,倒更像个细细索索的总领管事。    后来他将这些有关于太后的烂事都交给了少府令。少府专司王室事务,由少府安排太后一应事宜,也算是合乎法规。那少府令是个年青的能臣,也是王族公子。将这烫手山芋交给他后,倒是再也没有听到太后的抱怨。    原也是母子情浅,有段时日不曾听闻太后的消息,他便也渐渐无视了这位只关心自己冷暖的老母亲。    这才安生了没两年,冷不丁又来一太后专书,秦珩那莫名其妙的烦躁又蹭地升腾起来。手扶额头默然良久,他淡淡道:“明日,本王去一趟南山离宫。”    利落的魏冬立时领令先行准备去了。    南山离宫坐落于王城之南,在一片松林里幽静地矗立着。冬暖夏凉,是当初王室司空花了好大一阵子选的宝地。    自秦珩加冠亲政以来,他有三年没见到太后了。    三年前,先王骤然薨逝,正逢他二十岁。主少国疑的新老换代最是危险,蠢蠢欲动的各方势力都爱挑这时候闹事。秦珩当年临危即位,加冠亲政,虽说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已经与闻国事,但当真做了国君,也还是捉襟见肘了好一段时间。    好容易国事安定下来,自少年起便雄心勃勃的他迫不及待得想要开启新政,整肃朝纲,厉兵秣马,想要东出而霸天下,他有太多想要做的事情。    以至于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而这件事,就是今天太后专书叫他来的原因。    当秦珩坐在略感生疏的老母亲面前,听她说起“立后成婚”这四个字的时候,着实惊愣了好一会。    太后望着秦珩愣怔的表情,和蔼一笑,“你当我又是为我自己的事找你来了?”    一言中的,秦珩没有反驳,也不好表现太过明显,便道:“如今国事繁剧,母亲所说,儿记在心上了。”    “你别拿这些话搪塞我。就跟娘说一句,到底娶不娶,何时娶?”    “娘,您这是两句。”    太后微微一愣,复而又一声长叹,“珩儿,许久没听见你喊我娘了。”    “娘,是儿的疏忽。”秦珩的脸色有些不自然,“我该早来多看您几次,是儿不孝……”    太后默然望着眼前这个有三年没见到的儿子,心头一阵阵的酸涩。平心而论,她对这个儿子确实是不上心的。    当年她是魏女,原本与晋国大约是一生都不会相干。谁料到当年的晋国太子会去魏国做质子,又阴错阳差地娶了她,她又生下了秦珩。后来,晋国的老国君死了,她的夫君历尽万难回去晋国继位,却因为种种而将她与尚在襁褓的秦珩留在了魏国。    五年分离,她才终于带着秦珩回到了晋国。    当时正值大好年华的她,怎么会有心放在儿子身上?一与夫君团聚便急不可耐地投入了夫妻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她甚至有些记忆模糊,五岁的秦珩回到晋国后,做了什么?    “娘……”    魏姬从思绪中回神,眼见生疏的儿子已然是这般高大健壮,英姿飒爽的青年了,不由得生出一阵身为母亲的欣慰,她在这时才终于有了一些母亲的天性似的,慈爱地笑了,“急什么?瞧你是又想回去一头扎国事里去了。我今儿也不耽误你多少时候,你既然来了,便跟娘说说,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娘给你物色。”    “什,什么什么样的女子。”秦珩第一次结巴了。    太后笑容更深,“你小子啊,尝过女人的滋味么?”    “……”    “你那些臣子栋梁,有跟你动议过成婚的事情么?”    “……”    “日日夜夜忙这般那般的国事,榻上无人,你睡得安心么?”    “娘!”秦珩蓦地大吼一声,耳根子红得滴血,脸色更不自然了。    他对这个亲娘,虽说疏远,却到底是娘亲。他如今身为晋国国君,寻常便是关系再好的臣下,也不会与他这般说起私事,总归有君臣的芥蒂。身边的内侍与侍女更是不会。只有他的亲娘,能这般肆无忌惮又理直气壮地说,问,甚至是揶揄地笑。    母子之间的疏远因为这个话题,奇异地消减了不少。    “你啊,天天国事政事天下事,就是不操心自己的事。也是时候了。你看看晋国的先王们,有哪一个像你这般,加冠亲政三年了,还孑然一身竟是连女人滋味都不知是个甚。你便是不当这是家事,它也该是件国事。”    太后的神色肃然起来,“国君的婚事,国君的子嗣,向来是国之重事。邦国安稳,根在何处?根在后继有人。珩儿,你疏忽根本了。”    “娘……说得有理。”原本肃杀威严的君王听这一席话,只硬邦邦憋出这么一句。    “说得有理,你也得听进耳朵去。”太后伸手往他额头重重一点,“给娘说,要个何样的女子?”    秦珩将她手拨开了去,“没想过,不知道。”    “好,那便是娘给你做主了。”    “娘说了便是。”    “你身为晋国国君,婚嫁不像一般儿女,娘替你想了三条路。其一,山东他国王室之女,就是联姻了,娶哪国女子,全赖你国事谋划。其二,王室贵胄。其三,德才具备、容貌姣好的平民女子。无论走哪条路,你告诉娘,娘给你把关。”    听到这里,秦珩终于静下心来。    他曾经只将儿女之事视作寻常,即便是他身为国君,娶谁入宫,不过是一句话一个女人,承继王室香火罢了。他从未有想过,将女人与社稷联系起来。    他不曾这般想,还有另一个原因。    在年青雄俊的秦珩心里,依靠女人而谋国谋社稷,是非常不齿的,只有羸弱平庸的国君才会出此下策。如今听了母亲一席话,他依然没有改变自己这个最深的想法。    唯一的改变,是他意识到,国君大婚这件事是时候提上日程了。    作为一项正经的国事。    而到底要个什么样的女人,母亲给他指出的三条路究竟要走哪一条,他几乎没有犹豫,“平民女子难觅,庶民女子少有识字断事之能。王室贵胄女子,儿不要权臣之后。山东他国王室之女,儿不稀罕。其余,请娘酌情为儿挑一个便是了。”    太后第一次为着自己儿子的果断惊愣了。    在如此短的时间内,面前这个男人便由脸色涨红的局促少年倏然变成一个深沉清醒的国君,如此快速地决断抉择,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他不要山东他国王室之女,是他心头的雄心壮志使然;不要权臣之后,又是他周全思虑使然;而对一般平民女子的论断,又是他身为国君,理当对后宫女人有所要求和挑拣。    这几句话,一下子让魏姬对自己的儿子改观了。她知他甚少,即便是知道他这两年勤于政事安定朝局,她也大多将功劳归在了国内一班能臣栋梁身上。如今眼见儿子这般果决,她不禁又有一阵激动。    自己这个儿子,绝不是一个一般的国君!    “好,我儿有出息!这事儿就交给娘了,娘荒疏你多年,也该为你做件事,赎一赎娘的罪……”    “娘,您言重了。”秦珩起身深深一躬,此事劳烦母亲,儿没有太多时间。”    “娘知道。”太后轻轻一叹,“你回去罢,选好了人,娘再知会你。”    旬日之后,一卷竹简摆在了秦珩案头,那上面仔细周全地记载着太傅裴文独女的一应事宜,还附上了一张画像。    秦珩略略一看,便喊来长史张政,“立后事宜,你去操办。越快越好。”    于是,就有了那样一场封后大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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