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张政在近五更时分来到了东偏殿书房。 天还未明。以往这个时候,晋王总是已经在书房了的,自他继位以来,勤民听政,宵衣旰食,处理国事发布政令几乎从不隔夜。当天上报的事情,当天就解决,只有碰上实在是一时难决的长策大事,才会暂时搁置,请重臣一同会商。张政跟在晋王身边这几年,对他的行事作风是很佩服的。 包括现在,他简直要五体投地。 如果没有看错的话,现在坐在书案前的那个人……是晋王吧?! 愣神间,书案后晋王英气勃勃的声音传来:“易阳郡守上书,你如何看?” “噢,君上……”张政疙瘩了一瞬,很快就回过神肃然道:“臣往年有所勘察,易阳郡所处乃关东之地,其地多盐碱,农耕难行,是以总有粮食欠收之虞。近两年来,似有日益严重之相。” “关中沃野千里,缘何关东之地有此贫相?” “君上有所不知。汝水出于昆仑山麓,自西向东而来,流经关中,却在几近关东之地遭遇绝岭拦截,骤转南下,是以关东地区向来河道稀少。又兼关东地势较低,雨水积聚难以排遣,壤土积盐,日久而成。” “有这般事情,不早作处理?”秦珩显然有些不悦。 张政立时一躬道:“并非不早作处理,我大晋近些年虽日渐繁盛,这百工大才却依然差了不少,尤其在水利、农事、兵器打造方面,与山东诸国相比,仍有不小差距。” 人才,一向是国家发展的基石抵柱。早在晋庄公时,国君便意识到了这一点。因此一向被山东诸国鄙视的西陲蛮夷之国破天荒颁布了一则求贤令,向天下求贤以强国。 倏忽几代国君承继,当年的求贤令已然成为政令传统。但凡有才之士,晋国便以广阔胸襟接纳入国,受职而不封爵,一旦有成,立马封爵。经过几代的积累,山东诸国对这个西陲蛮夷大多有改观,但也不乏有成见极深的情况存在。 人才于国,总是不够的。 秦珩轻叹,念头回转间已然下令道:“起草密令,立时送至李仪、顿佼处。知会他二人,留意勘察水利、农事、兵工大才,但有发现,无分情势,立刻来报。” 李仪、顿佼二人乃晋国邦交大臣,常驻山东诸国,在现今这般无战事的时候,主要职司搜集山东诸国情报,并结交各国权臣贵胄,以备将来。由他二人寻觅山东人才,是十分妥当合宜的安排。 “喏。”张政高声领命,就要去了。 “等等,再添一句。若有大才受制于人抑或受制于国,凡此种种,务必以保其一族周全为第一要务,若有出兵必要,开口便是,本王定然撑持!” 张政不禁心头一热,慨然领命去了。君重才若此,何愁大事不成?只是君上大婚之日尚在书房处理国事,这大婚次日又勤政如昔,实在是对自己太过严苛。然而他为长史,虽也是离国君很近的官职了,却到底是臣子,不好多言,也是无奈。 接近午时,一鼎恰到好处的肥羊炖摆上了君王书案,搭配的有一碗热芸菜汤和一盘葱蒜碎末。芸菜汤是晋国特有的苦菜,微苦带涩,唯配以晋国人最喜爱的老凤酒,才有那苦中带辣的好劲道。秦珩每日里处理政事不喜饮酒,又向来克制,是以相搭配的老凤酒便给换成了一盘葱蒜碎末。 他连头也没抬,匆匆吃完一顿,就又低头伏案。 这样一直到日落西山,书房掌灯,又是与午时一般的三大样吃食上案。 原本当时的人们是一日两餐的,但这只适用于日落而息的庶民,夜里无事,自然早睡上榻,两餐也是不打紧。而对于秦珩这样日日理事到深夜的,一日两餐未免太饿煞人。不仅仅是他,连轴一块转的各个官署也无法做到一日两餐,均是日食三餐。 秦珩对三餐极少有讲究,吃饱为主。究其实,他也没空讲究。以往都是魏冬揣摩他的心意,大体无差,他也就一直习惯了。 今天这晚汤有几分不寻常。肥羊炖里似乎加了些什么别的东西,一股淡淡的药味。 秦珩皱起眉,“小冬子,今日这肥羊炖怎么回事?”他蓦地从心底腾起一阵烦躁,在这种冗细的小事上费时间,着实是恼人。 “君上。”魏冬一瞥见他的表情就惶恐地跪下了,他自小跟在秦珩身边,深深知晓这位君王由烦躁到发怒的阶段转变及其威力,“今,今日这肥羊炖不是小冬子给准备的。” 秦珩正要厉声发问,便听得门边一个柔婉女声道:“今日是我做的肥羊炖,君上不喜欢么?” 秦珩一愣,闻声望去,只见令竹一身本色宽袖深衣,长发只挽了一个简单的发髻,配饰一根青玉簪,多余的乌黑长发松松地扎在背后,十分清丽。 眼见她亭亭而立,一时间什么责怪话都说不出。又见魏冬还跪在这书房内,秦珩硬了语气道:“你不在后宫,来这里作甚?” “我是王后,来看一看忙了一天的君上,有何不可?”令竹悠然一笑,“小冬子,你先下去罢,这里有我照拂。” 见秦珩一言不发,脸色有些缓和,魏冬极有眼力劲地悄声出去了。 令竹浅笑着走到案边,手执长柄羹勺,又轻轻舀出一勺,“君上日夜辛劳,令竹特意在晚汤里加了些许白参,补补血气。此物于韩国上党所产,补益良物。” “本王气盛,何用补益?” “是是是,君上气盛。”她像哄孩子般,语音柔软缓慢,如溪水淙淙而过,仿佛有一股清凉之气自耳入肺腑,秦珩方才升腾的烦躁竟慢慢消逝了,“君上这般勤劳国事,纵然此时气盛,难保能气盛十年、二十年甚或四十年……未雨绸缪,早早固元不好么?” “没得聒噪。”他心知她说得有理,却因着她话语里哄孩童的声气有些许不悦,也还是捧着陶碗汩汩喝了晚汤。 她也不再多言,默默服侍他用完了晚膳,刚一起身,魏冬便悄然进来,极其利落地端走了一应食器。 秦珩亦再无话,犹自伏案批处政务。 每每只消手头一动,便有人将那竹简接过,无声地递将出去。若是他在竹简封口处写了“急”字,便是急件处理,直接递交一直待命的王书房右署谒者,快马一鞭,政令便发散至全国各地官署去了。若是一般政令,便交给外室的左署领事张政即可。 往先这活计一向是魏冬做的,是以张政虽不抬头,但余光处总归是个高大的人影。今日这人影倒像是让强风给打折的杨柳一般,蓦地断了一截。 “今日怎的了?这般蔫了吧唧……”话没说完,张政一眼见到裴令竹笑盈盈地递过来一卷竹简,惊疑道:“你,是新进的侍女?” 令竹微一沉吟,“唔,不算侍女。我是新进的王后。” “……” 张政愣怔怔看着那个新进的王后又进了王书房,一句话也说不出。晋王大婚那日,他虽然站得离王台并不远,但那种情势之下,他断不会细细去端详那王后的容貌。更何况,在他的世界观里,王后不是该深居后宫的么…… 直至令竹拿着竹简又一次出来,他才回神,起身离案,深深一躬道:“下官拜见王后。” “免了免了。长史辛苦,不必顾及我。” “王后,这……”张政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令竹将竹简往案上一放,“长史见怪了。我虽是王后,作寻常讲,也不过是个妻子。陪着夫君在书房忙碌,打个下手,便是这般稀奇么?” 能不稀奇么?您这可是君上的妻子,能作寻常论? 张政再腹诽也不敢多说,“王后贤德,下官受教。”说罢,又回到坐案。 也不知这王后到底想的什么,闻言一阵轻笑,“我的贤德,你受的什么教?莫非长史回了府,便能如法炮制给家中妻子么?” 张政的脸刷地一下便红了通透,“我,下官……”又什么话也说不出了。 见他如此,她也不再打趣,反是收了笑容,肃然一福礼,道:“我方才无状,并无他意,敢请长史见谅。” “王后折煞下官……” “不说了。再多言两句,君上可要不耐了。”说罢,又飘然去了。 一连旬日,这位新王后都一直跟着秦珩与张政忙碌在王书房。每日照拂君上的三餐与政令竹简传递。倒是让一直习惯做这些的魏冬诚惶诚恐,总不安地在门外晃悠,时不时探头一望,又碍于王后的命令,不得进入,只得继续晃悠。 原本魏冬每日在这个精力仿佛永远用不完的国君身边服侍,着实是疲累的。任何细节都要周全照顾到,否则就很容易遭致秦珩的呵斥。一般的内侍与侍女,他都不敢让他们靠近君上,有个笨手笨脚的闪失,可是不得了。 可这会接活的却是个王后,他是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却又是不得不应。提心吊胆地每日守在书房外室门外,就怕这新王后初来乍到不熟悉,惹得君上怒声一吼,遭殃的还不是他们这些内侍,哪能怪责王后? 倒也奇怪。 这新王后一连十天在王书房转轴似的服侍,竟是一次也没有听到君上的怒吼,便是连呵斥也未有听到。饶是如此,他也不敢怠慢,兢兢业业守在门外,但凡逢着君上出恭如厕,他便小碎步跟上服侍——目下,他也只有这“如厕小童子”一个活儿了。 偶有一次如厕,秦珩似是不经意说起,问道:“近日怎都是王后在书房服侍?” 魏冬唯恐晋王问罪,忙跪地道:“君上恕罪!小冬子实在是不敢违逆王后之命,王后几日前与小冬子说,即日起便由她亲自服侍君上……” “知道了。”不待他说完,秦珩淡淡一句,就又回去了。之后再没问起过此事,魏冬提着卡在嗓子眼的心也慢慢放下了。 如此这般过了月余,张政与魏冬都习惯了这位王后,对她也都有十分的佩服。初来乍到能够服侍得君上这般周到,常人定是难以做到的。这该说是君上容得她?还是裴太傅教得一手好女儿?只怕谁也难猜了。 倒是当事者秦珩。起先他有十分的不适,比之魏冬与张政更甚,却实在不愿意在此等小事上多作纠结浪费晨光。是以一直不说不问,仿似不过是王书房换了个侍女罢了。 他原以为不过是妇道女人爱来事,只消能受得服侍王书房这般累活,又有何干?倘若她服侍不得力,秦珩烦躁动怒起来,自是不会理会对方仅是个内侍,还是王后的。然则这王后却出乎他意料得安静又得力,直如他身上臂膀一般,使他分外舒心。 再加之秦珩自小便尚武,颇具男子气概,对内侍这类人物一向嗤之以鼻。因了魏冬幼时便跟在身边服侍,也一直知他甚深,就从来没在内侍侍女这类人物上花过心思。如今来了个新王后,不仅服侍得自己舒心,更随身携带一阵好闻的香气,终日浅笑盈盈,视觉与心理的双重享受,连带这王书房也与往常不同了似的。 着实不错! 然而舒心归舒心,秦珩却是一句话也没有多说,默默地舒着心。 也就是这月余光景,王书房与内侍总管房之间被开辟出了一个小隔室。 晋王秦珩常常忙到深夜,有时连寝宫也不去,直接在王书房安一张榻便草草睡了。两个时辰后就又起来,或是议事或是批阅公文。令竹见他一连几日如此,就安排魏冬就近收拾了一间隔间,简单一打理,在里头只放了一张宽大的床榻与一张坐案。又因春寒料峭,特意在角落添了一个燎炉。 秦珩第一次被带进这小隔间的时候,少许地用了赞许的眼光看向魏冬:“小冬子有心。” 魏冬不敢居功,“君上,这隔间是王后吩咐布置的,小冬子就是跑个腿。” “王后?”某晋王似是才想起来,这“使唤丫头”这会倒是没见人,“她现在何处?” “回君上,王后回甘泉宫歇息去了。方才君上与甘老丞相议事,王后从书房出来,踉跄着几近晕倒……” 他突然皱眉打断道:“你怎么不说?” 魏冬忙跪下道:“王后不让说。君上与老丞相议事,小冬子纵有几百个胆子,也不敢扰了君上……” 秦珩闻言脸色缓和了些许,“知道了。”说罢,转身便往甘泉宫方向走去。 未央宫盛大宏伟,前朝与后宫泾渭分明,加上近年来晋王沉心于国事,后宫几近荒芜,只有东北角那一片太后宫殿区住了不少前朝太妃。如今秦珩从王书房一路走到甘泉宫外围,竟觉得真是生疏了不少。 他犹记得月余前的大婚之日,那夜里从这条青石板路走向甘泉宫殿内室,石板缝里是长着青苔的,鞋靴踏在缝上,有松软之感。从前这后宫里的侍女内侍大多被分配去了太后宫殿区服侍,这一片宫妃居室稍稍荒疏了,倒是情有可原。他虽能见得这些细末,却一向懒于分心计较,便也罢了。 现在这石板路整肃洁净,光滑又略有凹凸的路面恰到好处,不至于让行走太急的人滑倒。遥遥望去,曲径通幽,不远处的甘泉宫彷如一块色浓质腻的墨玉,安然伫立于一派春绿之中。 是了,春寒已近尾声,这些窝冬的树都开始可劲儿抽芽了。 沿着这石板路一直走,沁人心脾的清爽生气扑面而来。 秦珩少见地展露出一个略显舒心的笑容。 一路走来,遇到的侍女和内侍并不多。饶是住进了王后,也没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偶有几个匆匆走过,见是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国君晋王,便诚惶诚恐又惊讶莫名地行礼。 秦珩边走边问魏冬:“召太医看过吗?” “王后回宫的时候就给召了太医,这会不知是正看诊还是已经歇息了。” 说话间,已进了甘泉宫正殿。 这甘泉宫的摆设十分简单,秦珩也是到今天才细细端详了。与大婚那日不同的是,一屋的红帐子红烛与红桌布都去了,这宫室便有了一种冷清感。偌大的房间里没有飘忽来去的罗帐,亦没有寻常女儿家闺室该有的脂粉气,扑鼻的木质清香与棉麻葛布的本真气息,左手边一扇墨玉大屏阻隔了看向内室的视线。 秦珩默然注视了一会墨玉屏上雕刻的竹林。 举步间,内室传来说话声。 “你叫什么?”是裴令竹平淡的声音。 “奴婢名顾言希。” “哦?顾姓?祖籍何处?” “奴婢……奴婢没有家了。” “没有家,便是连祖籍何处也不知晓了么?你为何没有家?” “奴婢找不到家了。”回话的侍女哽咽道:“未央宫就是我的家。” 秦珩听着不由得心生一阵怜悯,却听到令竹平淡到近乎冷漠的声音又道:“哦?未央宫是你的家,那么君上算是你的家人了?” “娘娘!奴婢不敢!”侍女扑通跪在地上。 秦珩绕过墨玉屏走进内室,刚巧见到站在床边的令竹露出一个浅漠的笑容,安静的侧颜望向窗外,并未回头,只是淡淡道:“你没错,起来罢。” “小冬子说你病倒了,怎的还有这般生气?”秦珩轻咳了一声,在令竹讶然的目光中走过去将窗关上了,“太医来过了?” “来过了,没什么大碍。君上……怎么来后宫了?” 他闻言笑道:“本王的未央宫,哪儿去不得?你就在甘泉宫歇息罢,书房有小冬子在。” “君上不常到后宫,如今还不许妾去书房了。”她说着哀叹一声,如小女儿家般嘟起嘴,直看得秦珩心头一阵大跳。 “你还不出去?”一低头却见那侍女还跪着,秦珩皱了眉,却不巧撞见那侍女眼中的歆慕,为数不多的怜悯一下子变成了厌恶。 直到她出了门,秦珩才舒展了眉头,在令竹意味深长的注视中问道:“你是为了见到我才日日到书房服侍?” “军国大事,我原也是帮不上忙。” 他不再多言,上前一步把令竹抱在怀中,张了张嘴,竟一时不知说什么了。 从前他身为太子,如今他身为晋王,他的日子从来枯燥而繁琐,久了长了,也就习惯了。国家社稷,秦氏祖业,晋国欲大兴而东出天下……他心中有太多要做的事,有一幅很大的宏图等着他一一实现,以至于一直都忘了“累”。 “令竹,我……” “君上,我就只歇息两天便好。”她突然伸出白玉般的双臂挂在他脖子上,巧笑嫣然,弯弯的眼睛漏出亲切而关怀的光芒,“我就只要陪着君上便好。” 他努力想看她漆黑的眼睛,这双眼睛仿似将他看了许多年,说不出的熟悉与自然,不由得脱口问道:“在大婚以前,我可是见过你?” 她笑意漾然的脸突然愣怔了,眼中蓄起盈盈泪光。就在眼角泪珠将落之际,她收紧手臂,扑到他身上,“见过,君上前生,再前生……有十辈子都见过我。” 秦珩听得一阵大笑,权当她是小女儿家气性,“那十辈子我都娶你了吗?” 她默然了一阵。 “娶了。”晶莹的珠泪落进了他的衣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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