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长莺飞的时节,裴令竹一个人百无聊赖地坐在凉亭里。算算日子,晋王已经有月余光景没有步入后宫了。亭中人幽幽一叹,精致的妆容与附近疯长开的春花美好地呼应着。无论晋王来不来到这后宫,她都是要搽脂抹粉的,保不齐哪时候晋王就来了呢。 想到这,她不禁为自己这万无一失的考量骄傲起来。轻轻扶正了发髻上那支稀有的金簪,阳光下,金簪发出刺眼的金光,明闪闪一晃。 一个熟悉的高大身影自远处慢慢走来。 裴令竹惊喜地起身,不待她看清,便急忙跑上前去。 仿佛从朦胧的雾里走出来,那个恍如天神一般的男人嘴角挂着浅淡的笑容,温暖而明媚地沐浴一身日光,那模样像极了新婚那天的他。就在裴令竹忍不住要扑到他身上的时候,他身侧一个娇小的身影也像是从雾里走出来,渐渐地清晰了。 她也沐浴了一身柔和的日光,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娇嗔地说道:“君上又嘲笑希儿。” 那清脆好听的声音如破空利箭,惨烈地划开朦胧的雾。那雾气却仿佛长了眼睛,将裴令竹裹挟起来,把她嘶哑的吼叫与哭喊隔绝开,让她只能眼睁睁看那一对璧人在调情娇笑中越走越远…… “不——不要抢走他——不!君上!君上!你回头看我一眼!君上!” 裴令竹在雾气中绝望地跌坐在地,泪水自眼中流出仿佛苦酒,火辣辣地烧着疼,“不要抢走我的君上……” 一直守候在门外的顾言希听到室内的哭喊声,不及听清便急忙推门而入,本以为大约是王后做噩梦了,却不料她已经醒来靠坐床头,望向她的目光一如既往地漠然,更比往常多出一些莫名其妙的冰冷。 “王,王后……奴婢在外面听,听到您叫我……” “我叫你?”她冷冷笑道:“你听见了?” “听,听见了。” “那你知道,我叫你做什么吗?” “奴,奴婢不知道。请王后吩咐。” 裴令竹很想说,她想叫她去死。然则再恨,她这会也神志清晰地知道,刚刚那雾中的一对璧人不过是前世的噩梦。她不愿多看眼前这张让人憎恶的熟悉的脸,于是厌烦地挥了挥手,“我不想说了。你的脸太丑,滚出去。” 说完,别过脸去,显然是不想多看一眼。 …… 顾言希真的很想撞墙。 她不可置信地从王后房中退出来,摸了摸自己免费送上去而被戳得千疮百孔的膝盖,不能自抑地对这个王后生出一股敬意:多半是个神经病吧? 诶哟,可真难治。 屋里的裴令竹因为念及旧事的不快而实在无心去王书房,想来秦珩还因为昨日的事与她不快,自己这一番去了无非是讨好一张冷脸。而这张冷脸刚刚在梦中却对那个女人暖得不像样,她蓦地在心口堵起一口气,下床换了一身轻便的男子服装,随意戴上一顶竹冠,与宫门令一声知会,便出宫去了。 时值战国,并没有如后世那般森严的规矩。裴令竹贵为王后,只要不拂了王意,多数时候的行止只需跟宫门令一声知会便了。再者,晋国民风开放,从来没有女子该当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教条,抛头露面也绝然不是了不得的大事。 比如未央城尚商坊内最大最宏伟的南阳古寓,其当家便是一个女人。 传言此女是一个寡妇,夫家原是做布料生意的商贾吴氏,无奈英年早逝又后继无人,于是这吴家寡妇便撑持起家业。也不知是才智使然还是这寡妇确实命中旺财,短短十年光景,吴氏便从一个简单的布料商贾发展成兼顾布帛、粮食、农具甚至兵器的多路商贾大家。 南阳古寓是五年前开在这尚商坊的,如今已是尚商坊最为标志性的一座宏大古寓。 古寓分为三大区域。一为酒寓,与寻常酒寓有所不同的是,南阳古寓在中央大厅特设了一个论战台。这论战台平时专为游学士子与各路杂家论学辩议所用,偶有琴棋书画方面专长大家,便改作技艺施展台。 第二区域为客寓,供来往人士小住或长住。第三区域传为绿楼,是非常神秘的一座高楼,来往的人物大多身份显赫却又不愿为人知晓,是以绿楼分外神秘。若非去过,一般人并不能知晓其为何用。 南阳古寓每天都要招待为数甚多的客人,大多是来酒寓听论喝酒的。有布衣士子,也有作平民打扮的官吏大员。那些招待客人的侍女早就混成了人精,只一眼,便能大抵将来客身份掂量心中。即便是乘着一辆破轺车,贵人自有贵人的气度。 是以,当一顶简单竹冠,一身轻便布袍的年轻人自轺车上一下来,那白衣侍女便面带浅笑飘然而至,“贵客吃酒还是住店?”一言落下,已有小厮忙不迭上前,将轺车赶去了车马场妥当停好,服务十分周到。 略显清柔的声音淡淡道:“吃酒。” “贵客是喜欢一人清静还是愿与众人同乐?” “一方雅座即可。” “贵客这边请。” 白衣侍女将年轻人领至二楼雅座,这雅座乃是一个个挂着竹帘的小隔间,既清净,又能俯瞰一层大厅,专为喜静客人所设。 “贵客来点什么酒?” “将你们店中有名的好酒上来一坛便好。” 白衣侍女的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年轻人清秀的面庞,温柔笑道:“小店新近有一批梅子酒正当品尝好时节,清逸可人,酒香沁脾,乃仲春佳品,正配您这般俊秀的公子,不知公子意下如何?” “酒还没喝上,你这甜嘴倒先上了。”年轻人爽朗一笑,“那就梅子酒。” “公子稍待,奴家去去便来。” 不消一会,白衣侍女手端一个精致的木托盘,脚步无声,甚是利落地将一应酒食摆放上案。那梅子酒才近前便散发出一阵清冽的香气,直如清凉的溪流涓涓而过,果如侍女所言,此酒香气沁脾。 “公子请。” “我只一人。”年轻公子见侍女在案上摆了两只酒樽,正欲抬头询问,只见竹帘掀起,一个风姿绰约的美妇人笑着走进来,黄莺般的声音分外悦耳道:“贵客来访,有失远迎,老妇先自罚三杯了。”说罢,不待年轻公子反应便手起杯落连下三杯,酒一滴未洒。 这公子望着美妇人微微泛红的容颜,道:“夫人正当好年华,何以老妇自称?” “公子见笑了。”那白衣侍女早已不见人影,妇人悠然在对面入座。她来得唐突,却自有一种难言的神态,柔中带刚,有几分精明,却又爽快干脆,丝毫不会让人感觉不适,“公子初来小店,招待不周,有何需要,尽可开口。” “你怎知我初来贵店?” “我以老妇自称,自然是有我这一双老眼的功劳了。这南阳古寓人来人往,又多且杂,进店的客人是何路数,多是一看便知。”她毫不掩饰对面前这位年轻人的打量,“我瞧公子清秀俊逸,举手投足又有几分贵族风范,自然不是一般人。” “不是一般人,那是哪般人?” “公子真想知道?” “当然。” 妇人咯咯一笑,“那老姐姐我可就甚也不管,姑且称呼姑娘一声妹妹了。” “你……”年轻公子的脸蓦地红了,“你早就知道了我是女子?” “年轻的公子再如何清秀俊逸哪能做到如妹妹这般柔婉无骨?国色难藏,即便是身着男装也难藏。” “你看出我是女子才前来招待?” 妇人又笑,“女子也有平贵之分,一般女子哪能有姑娘这般贵气逼人。” “贵气逼人又如何?终不过是嫁作他人妇,到头来也逃不过明日黄花。”她幽幽一叹,将面前的梅子酒一饮而尽,酒入愁肠,更觉愁了。 妇人仿似对她的感叹与哀愁了若指掌,坦然道:“不怕姑娘笑话,老姐姐我是个寡妇。”见眼前人依然神色漠然,兀自忧愁,她给她斟满了一樽酒,又继续道:“他人妇也好,明日花也罢,人是活出来的。姑娘年纪轻轻又何苦自伤?” “恕我冒犯。”裴令竹有些不悦妇人轻描淡写的口吻,尖利地问道:“敢问夫人守寡不知几年?夫家又可有妾侍?” “夫人不敢当,若是姑娘不嫌弃,唤我梅姑便是了。”妇人又悠悠一笑,“我守寡十年了,夫家去得早,只我一个妻子,并无其他妾侍。” 裴令竹又问:“英年早逝而未及娶妾?” “英年早逝不假。然我与先夫五年夫妻,想来并不是来不及娶妾。” “那他……为何不娶?莫不是你善妒?” “姑娘如何做此想?娶妾与否不过是人心所欲或所不欲,并非必然之事。” “并非必然?这世间还有男子不欲娶妾?恐怕也只有你先夫罢了。” “日子是过出来的。”梅姑一副过来人的神色,缓缓道:“我与先夫感情甚好,他五年无娶妾之念亦是合乎情理。” “五年夫妻罢了,倘若他再活五年甚或十年,只怕梅姑你也难得他一生宠爱。” “一生宠爱要来又有何用?”裴令竹远料不到梅姑会这样回答,一直愣怔了,只听得她继续道:“世间男子多轻贱女子,即便娶回家中做了正房,也不过是床榻之事,生养后代为首要之务。爱则爱之,却鲜少敬之。纵然有得一时之宠,又能如何了?” “爱则爱之,鲜少敬之……”令竹喃喃,竟一时失了神。 从南阳古寓出来,驭者早已驾车等候在门口。裴令竹脸色绯红,脚步微显踉跄,显然是喝了不少酒。古寓侍女将她扶到车上,驭者起手一鞭,轺车便辚辚去了。 令竹坐在车上一言不发,神志尚清,脑海中一遍遍回荡着方才梅姑说的话—— “妾,娶与不娶,不过是小事。姑娘有心忧虑夫君倾心何处,不若先思量思量,姑娘将自己置身何处?是他人妇还是明日花?抑或是那悬崖峭壁上世间独一的疾风劲草?” 回到王宫已是近晚汤时分,裴令竹独自一人在暮色中伫立良久。良久,她浅浅一笑,闻了闻身上酒气,散去不少,便去了王书房。正遇上魏冬要进书房侍候晋王晚汤,她叫住他:“你下去罢,我来伺候君上。” “王,王后……”魏冬有些讶异地看着裴令竹一身男装,刚想问她所为何来,她已然端过木托盘进了书房,留下几丝若有似无的酒香,让魏冬更是疑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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