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你想怎么过?” “往先年节有甚讲究么?我以往不过是与爹爹在家中小酌几杯,也会邀家老和几个侍者一道用食,图个热闹罢了。” “噢?老师真乃高风。”他轻轻一拍她的肩膀,“王宫里也无太多讲究,只是年节将至时要去族长处请安谢年,来年春耕有祭祀大礼是你要忙活的。”他见她发怔,还以为为着不曾主持过的祭祀礼担忧,便宽慰道:“届时会有司礼大臣牵引,礼仪程式亦会在早先让你知晓,莫担心。” 令竹微笑,“是,妾明白。” “你可还记得驷车庶长?” “不甚记得,只记得是个白须白发的老者了,这一年都未曾见过。” “族中无大事,他自然不会来王宫。谢年日那天你与我一道去看看他。” 驷车庶长不住在王宫,因其年长又高居王族族长之位,秦珩为他在王城中安排了一间别院。晋人一向朴素,纵然是王族老族长的别院也不过两进,偶有几个仆侍来去,冷清简净的风格与王宫如出一辙。 谢年日这天,秦珩带着令竹前来拜会驷车庶长。 按照礼制,随行了不少司礼大臣与随从,秦珩难得换上了君王礼服,一身深黑宽袖大袍与他平日便服相差甚远,几番动作都显得阻滞,不禁几绺烦躁爬上眉头。令竹与他相衬,一身绣红边王后礼服伴在君王身侧,二人还是那股帝后相谐的气质。 “做惯了书房小侍,倒是做不惯王后了。”令竹瞥见他脸上的烦躁之色,轻声道,“君上看来比我好不得哪去。” “如何?你意是说本王做惯了书房小童?” “哪敢?君上当是做惯了书房笔录罢。” “埋汰起你夫君来了,回了王宫再罚你。” 眼见几丝笑意又爬进了他眼里,令竹低头不再多言。 虽说晋国礼节在当今天下战国当中已是最为简要,在秦珩眼里却还是偏于繁琐了些。好在身侧有佳人,她姿态翩翩总也不紧不慢,似是对礼仪程式分外有耐心,仿似受了感染,后续的礼仪程式便也没有那般难熬了。 礼毕后,随行大臣便一一告退了,留下的多是王族宗亲与垂垂老矣的驷车庶长同聚一堂。晋国王族人丁一向不甚兴旺,与隔壁的魏国相比,可谓是人丁凋零了。老魏王一生女人不断,子嗣亦是不断,饶是如今年近六十,宫中亦有新生王子公主,若要将族人邀在一道,只怕是三个殿室都装不下。 如今这晋国宗室,竟也是一个殿室就装下了。 秦珩没有同胞兄弟,先帝后宫不知为何无所出,只当今太后生有一子。令竹曾想过,这太后想必是个不简单的,但却也无从佐证她是否有在当年做了手脚让先帝后宫除了她之外,俱无所出。况且如今她是她的娘,于她而言,何必计较这些当初? 没有兄弟,姐妹倒是有两个。两位公主都早早嫁了人,俱已不住在王宫中。说起这二位公主,令竹倒有些悲凉。晋国国力增长是个缓慢而长久的过程,这也注定了这个国家的公主不能像大国公主那般有更多的选择。当初为了与他国交好,两位公主都嫁去了别国,大公主入韩,小公主入靖。 照现今形势,只怕魏韩之间难免一场恶战,也许身在靖国尚能得安好,可那位身在韩国的公主只怕是…… 令竹想到这里,深深看了一眼正与驷车庶长说话的秦珩。 魏女入晋,想来也是魏王心中所向,生怕秦珩因为大公主而插手两国之事。可王族公主身处水深火热,他当真会坐视不理? “老族长,近来身体可还朗健?” “好,我这一把老骨头啊,还硬着,你放心。” “族中能助老族长的人少,让您这般高龄还为珩操心,实在是于心不忍。” 老族长白白的眉毛一动,笑道:“今日我族人相会,你是捡着话头往我老头子耳朵里塞呢?”说着对大家道:“你们听听,这小子现在多会说话了!”言罢,堂内一阵哄笑,在这样的隆冬日,这里倒真有几分家的温暖气息。 秦珩亦是一阵大笑,“好好好,客套话不说。明天就过年了,珩本来也不想以国事扰族长。无奈局势磨人,以我看,魏韩一战在所难免,老族长作何想?” 老族长闻言长叹一声,闭上了眼睛,“我王室公族的孩子命苦啊。”短暂的沉默后,他睁开眼,皱纹围绕的眼周松垮垮了,一双黑目却依然炯炯有神,“可身在王族之位,自当有王族秦氏的魄力,此事,我意不如问问郁儿作何想。” 令竹蓦地感到一阵冷意。 原本两国交战,通常国家的做法是将公主或王孙接回以避战事,尤其是像秦郁这般的王族公主,即便是她不愿回,只怕也会被强行接回。这老族长现在这句话,显然是给了她选择,看似宽宥,隐藏含义却是假若秦郁不回,便是一分情意都无,再不会将她视作王族公主待之。 此话一出,众人皆安静了,唯有秦郁舅舅站出来说话:“郁儿她年幼丧母,打小就胆小,出这么大事,我看也不用要她作何想了。明年春时,接回来就得了。” 老族长坚持:“她是我王族秦氏的子孙,遇事若无主,要不得。” 秦郁舅舅是现任京畿总督,为人耿直又爽快,这话里话外也是个情意中人,“老族长,我身为郁儿的舅舅,自她小时候起也不曾对她有太多关照,现在出了这般大事,恳请老族长能带去一句话,就说她舅舅等她回家。” 令竹心头一暖,忍不住道:“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报之德,昊天罔极。老族长,子女孤身在外,何能不思家?” 老族长的脸色松动了,他不着痕迹看了眼始终没发话的秦珩,“我王何意?” “年节过后,我自差人前往相告。公主若有回意,即刻安排迎回国中。” 京畿总督立时动容道:“我王圣明。” 之后,秦珩与老族长去了内室。没一会,又将几个嫡系子孙叫入内室,似是有要事商议。通报的家老对令竹道:“我王有两句话给王后,议事时间当不长,王后可先前往裴府。” “好,辛苦家老。” 令竹自驷车庶长府邸出来,前来会礼的一干人已陆续离去,魏冬一见到她便将王车驱至跟前,往令竹身后眺望了一眼。 “车停在边处罢,君上一会就出来。” “是,王后。”魏冬扶她上车,驱车到稍远处停稳了,便坐在车头全神贯注地盯着府门口。 令竹在车里将自己裹成一团。前世的她其实很怕冷,所以每每到了冬天就和冬眠的动物一般在屋里蜗居不出了,连谢年日拜会老族长这样的场合,她也是撒着娇跟秦珩推拒的。她无从知晓那时候秦珩一人来这里进行礼仪程式时的心情,这笔账理当算在她自己头上——是她自己将自己抽离了他的世界。 约摸两柱香光景,车帘被掀起来,冬日的阳光一下就溜进来了,令竹眯起眼看去,他的轮廓不甚清晰,倒能见到那双眼睛里的光亮,与日同辉般地带着暖意。 她窝坐着,朝他张开手臂。 “怎么?”秦珩见她笑而不答,也笑起来坐到她身侧,“想怎么?” 她轻声一叹,双手伸进他斗篷里环着他,柔暖的声音在耳朵边响起:“我的珩哥真是没有眼力劲,想你抱抱我也这样难。” 他微愣,突地又爽朗大笑起来,“你这个鬼灵精,想一出是一出的。”言罢,竟把手伸到她腿下轻轻一提,她整个人都落进他怀里去了。 “这样抱你可好了?” “嗯,特别好。” “如何?今儿是累了?” “你都不累,如何能累得到我?”她自他怀中抬头,“就是想与你亲近亲近。” 秦珩被她几句话挑得一阵心驰,微一低头,把他的心神荡漾都往她嘴里灌去了。她总是比他暖,嘴唇如是,身上亦如是。她也是总是浑身都柔柔软软,这种时候他只消碰碰她,便是一汪春水,一枝细柳。 很长的一个吻。 魏冬把车停在裴府门前时,只听得车厢里晋王一声沉稳的吩咐:“停车马场去,莫过多少声张,差人去与老师说一声,不必出迎。” 二人在车里平复些许,双双下车来。此次回府,是秦珩没有早先与令竹通过气的,估摸着他不过是临时想到了,就陪她来娘家看看,也是顺道拜会恩师。 果不其然,寒暄坐定后,这秦珩与裴老太傅就将她视若无物,一人一句地聊起来。从治学问道聊到家国大事,聊了半天还觉着有些意兴不尽,于是又让侍女拿来了棋盘,一对弈,这时间过得就尤其快了。 令竹不晓得后来如何了,只记得自己是早早睡了。许是在家里,到底比在王书房服侍要宽心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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