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令竹想起梦中的那个声音,心头一片冰凉——原来那是真的。 她在梦中听到一个声音,与她细细述说着前世今生的因缘。她知道了自己这副身躯为何而来,也知道这一世她与秦珩终是缘浅。她本就在他身边留不得太久,是亏了这孩子的福,才得以又伴他一年。念及此,她心中满是酸楚。 但无论如何总比现在就走要好。 她靠在秦珩怀里,不由得想起,倘若她不与秦珩来这一遭,只是一直在宫中服侍他,是否就能够伴他一生?她心中没有答案,却忍不住要怨天怨神,说的是神明慈悲,倘若慈悲,为何明明放她再来走一趟,却不让她走完。 这哪像是神明的慈悲?这分明是神明的戏耍。 可叹她不过是一介凡人,竟也无力撼得动。裴令竹越想心中越是激愤,但到底是打落牙齿和血吞,她与秦珩如今再长不过十个月的缘分,如何舍得将这些苦也倒给他? 国之王后,死于分娩,在人间事里,只是寻常罢了。 裴令竹死死忍着眼泪,硬生生把这份痛楚咽下肚里,笑对秦珩道:“那太好了,你不是一直盼着孩子吗?我们就要有一个了。” 秦珩猛地一震,道:“我,我们还有很长的日子要过,这孩子来得不是时候。” “你什么意思?” 秦珩目光闪躲,并不看她,“令竹,我们可以晚些再要孩子。或者,不要孩子。” “君上何出此言?” “你身体虚弱,我让军医用药了,不知这孩子是否受得住。” “那我不喝。” “不要任性。” “我要这个孩子。”裴令竹目光坚定,墨黑的瞳仁里泛着野兽的光芒,像极了那种护子的虎狼,“我不能再失去他了。” 秦珩心头猛地一痛,仿若从前,他许是要问,何来“再失”?可如今他却问不出口。 裴令竹满心系着这个孩子,不曾意识到自己失言,只道是秦珩被她说住了,于是又软声求道:“君上,我们的孩子会很坚强,他一定会活下来。” 秦珩再说不出话,猛地抱住她,哽咽不成言。 这天夜里,裴令竹什么都没有喝,只喝了几碗热姜茶和盐汤。秦珩甚事都依着她,一言不发只听她的话,她说甚么,便是甚么。把一旁军医给看迷糊了——这样子也不像是君上一点不在意王后呢。 翌日,几封快马飞报进了九原大营。 两个时辰后,号角长鸣,蒙岩召集军中兵士列阵以待。在高高的筑台上,九原将士见到了他们的国君。 这下,一切都通了。 那个“规格甚高”的帐篷,一干副将忙里忙外的神秘之地……原是国君来了! 秦珩身穿铠甲,面色肃然,他手执君王剑,以前所未有的威严姿态朗声道:“我军将士听令!” 将士们以长剑触地,齐刷刷响了三次作为回应。 “匈奴人,犯我边境,扰我子民,毁我家园。老晋人辛辛苦苦种的粮食,让他们抢去了;辛辛苦苦攒的钱财,让他们掠去了。这么多年,我晋人修长城,筑边防,与他们周旋,和他们打,和他们绕,你们累吗?” 将士们听了神色凝重,这种长年的拉锯,他们早就腻了也累了。 秦珩静静等了一会,又继续高声道:“现在!匈奴人,和魏国勾结,企图动我国本,他们所过之处,烧杀抢掠,一片焦土!这口气,还忍不忍得下去?” 将士们沸腾了,“忍不下去!” 他们或许是第一次听说,匈奴人勾结魏国,但事实而言,勾结谁并不要紧,要紧的是这么多年的消耗战和你追我打的反复无常确实让一干将士心力不济。因为匈奴,他们几年都见不到家人一面;因为匈奴,他们时刻提着心吊着脑袋在这茫茫边境…… “忍不下去,就给我打!往死里打!”秦珩吼道:“我们老晋人的骨头,是刚硬的,可以折,可以断,决不能弯!” 校场上吼声震天,群情激愤。 秦珩与一干将领的脸色肃杀,风吹过,给他们墨黑的瞳仁更染上了一层冰冷的狠劲。 蒙岩手下的军队,向来纪律严明,整肃有序。上午国君才振奋了军心,下午就集结起全军向匈奴人开进。这个时候,正是他们祭祀大礼的时候,他们会在盐湖边上停留一个月,人口空前聚集。 往年这时,匈奴人往往会在祭祀礼前进行一番大肆的抢掠活动,并对军队营帐进行破坏性打击。关外情况不明,蒙岩守军以保守策略为主,优先选择安定关内百姓与护营。是以,每年春季,匈奴与边境守军都会形成一种奇异的仿佛默认的和平。 可今年不一样了。 匈奴人和魏国暗地里达成了交易,祭祀礼过后恐怕他们会以空前的恢复速度前来求战,而蒙岩大军刚经过一番血战,必然后力不继,恐怕有倾覆的危险。更何况,匈奴人背后有魏国财力支撑,倘若真的打起来,九原怕是告急。 正因此,秦珩才会选择亲身来到九原大营。 魏国的目标是韩国,却不代表他不会顺带吞一口晋国的肉。 最好的防守,就是主动出击。 秦珩和蒙岩玩的就是这一招。但如何稳定军心,如何让全军奋力而战,这是个问题。于是盐湖上的盐便起了作用。将士们以为这些盐袋是物资,将会在他们胜利归来时成为犒赏三军的大酒大肉。而匈奴人,则会认为盐湖上盐的消失是由于盐神的惩罚。这两边一误会,就算是一箭双雕。 军心稳了,匈奴怕了。 蒙岩清楚地知道,他们此去是痛打落水狗。原本是不必让国君亲自上阵的,但为了振奋军心,秦珩坚持带领大军行进。一身黑色铠甲与黑马黑剑,使他显得分外英气凛然。 秦珩默默回头看了一眼,军队早已走远了,但他仿佛能想到裴令竹此时站在帐篷门口的模样,她一定在观望他,即使看不到他的人,也会注视着他走的方向。 很难想象,面对裴令竹,他在前一世竟能那样负她。 秦珩闭了闭眼睛,心中暗暗发誓——他一定要为她打下晋国的和平与安定,也一定要为他们的孩子留下一片安稳和乐的山河。 如秦珩所想,裴令竹此刻确实正站在营门口观望着她。国君卫队的大部分人都留下了,秦珩命令他们严守王后安全,不得有毫发的损失。那黑侍首领便派了那黑衣少年紧跟王后身侧——他到底长得白净些,不像他们这些粗咧咧的大男人,王后看着许是心烦。 “王后,这里风大,您入帐歇息罢。” 裴令竹置若罔闻,站在营帐口一言不发。很久,她伸手轻抚小腹,神色中的哀婉褪去了,转身慢步走向营帐。 “吴明德,三日后,粮饷该到了罢。” 黑衣少年敏锐地捕捉到她神色的变化,心头一凛,退后一步禀告道:“在路上了,婶婶有信传来,两日内可到。” 裴令竹未回头,举步走上帐门口的台阶,声音冷冽:“以盐换粮,我王并未薄待你吴家,个中内里,望你婶婶与你,好自为之。” 这确实是一笔不赔的生意。 吴明德不敢跟随入帐,站在门口作礼道:“谢我王、王后仁德。”说着他望了眼裴令竹煞白的脸,“王后,您是否身体不适?可需要人侍疾陪伴?我去叫军医。” “与你无关。” 裴令竹声音冰冷,而后再没说一句话,进了营帐。吴明德看了眼守在门口的黑侍,他和他们的训练有素到底是不同的,他只是穿了黑衣跟随而来。在黑侍警戒的目光中,他也只得退下。 帐篷内,裴令竹独自坐在秦珩办公的座椅上,这里披着一张狼皮,身后挂着硕大的九原地图。她伸手轻抚桌案上的斑驳痕迹,想象着秦珩坐在这里批阅公文的模样,纤细的手指抑制不住地颤抖。 她终于有些崩了神情,流露出前所未有的脆弱,轻声呢喃:“珩哥,平安归来。” 当秦珩带着大军冲进匈奴的营地时,河元县湟里山的王卫黑侍也正冲进了匪寨。 匪患要除,从来不是搅毁一座匪寨那么简单。此次秦珩派出国君卫士,主要目的还是在于救出顾言希。而救她,最为此事上心的人,是裴令竹。秦珩在卫队出发前就有旨意,此事全凭王后做主,王后给的命令是将人活着带回来,那便是了。 黑侍冲进匪寨牢房之时,那狭小的牢房内站着三个人,其中两人带着淫邪的笑容站在一侧,有一人则正在提裤子,地面上躺着一个不知是死是活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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