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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完礼,便是要用早膳了,萧宸喧与萧宸昱是要到前院用饭,就先走了一步,萧夫人道:“宸喧,你正好可以趁着这段时间和宸昱讲讲策论上的事,他有好些不太懂呢。”    萧宸喧便道:“我已经搜了些这些年不错的策论给宸昱看了,等再有不懂的,捎信来就是。”    萧宸昱是还没有去考秀才,所以进不了乡学,只能跟着当地的一位老先生学习,正打算着明年也要下场参加童试,近来一直都在为策论发愁。    刘姨娘便道:“大公子有心,又有才,能得大公子的教导,二公子也是有福的。”    萧夫人笑道:“都是一家的兄弟,说什么场面话。”    萧宸喧与萧宸昱行了礼,先退了下去。    萧家役使的丫鬟也很是有限,萧夫人用着一个,刘姨娘与郑姨娘共用一个,再加上张妈妈和一个管厨房的王妈妈,便是全部了。怀玉见珍珠与翡翠都在偏房收拾饭桌,便推了悯春一把,暗示她也该去搭把手。    这时候,萧夫人叫了怀玉一声,道:“阿玉可能识文断字?”    怀玉忙恭敬地答道:“儿媳不才,些许认得些个字。”    萧夫人笑道:“讲话真是客气,都是一家人了,放宽了讲去就是了。我再多问一句,宸喧牙疼的事,可与你有关?”    怀玉一愣,以为萧夫人是有了怪罪的意思,忙将认字的事说了一遍。谁料,她刚说完,几个女人就笑作了一团,只有张妈妈依旧板着一张脸瞪着她。    怀玉不明所以,喃喃道:“娘,我省的这事是我做错了,没顾着公……夫君的身子。”    萧夫人摆了摆手,道:“哪里这么金贵了,只是,唉,这么大人了还牙疼,疼得书也看不进去,捂着脸颊发呆,脸颊这边肿得这么高,也吃不下饭菜,每天只能可怜巴巴地看着宸昱吃,你不知道那个样子,哎呀,多久没见到宸喧这样子了。”    郑姨娘在一旁亦温柔地笑道:“大公子向来懂事,这般孩童的模样倒是少见得很,难怪夫人那阵子心情也好了许多。”    萧夫人笑完了便对怀玉道:“宸喧这孩子尤爱甜食,只是吃多了经常牙疼,往后你注意些就是了,毕竟也是快成人的年纪了,再丢颗牙也是很没面子。”    怀玉应了声。    “差点忘了,还有件正事要与你说,你既然识文断字,平日里无事的时候,帮我过来抄些文书。”    “文书?”怀玉愣了一下,“什么文书?”    萧夫人倒也不遮掩,直接道:“你也见到了,我们一家全靠老爷的俸禄养着,日子过得也是紧巴巴的,旁的县太爷可以请好些师爷,一应文书从誊抄到判写都有了帮手。老爷没这个财力,便只得让我们来。”她指了指刘姨娘和郑姨娘,“两位姨娘便是吃亏在了不识字,否则倒还可以帮上些忙。”    刘姨娘道:“这也是一件愧事了。”    萧夫人并不在意:“无妨,家里的针线都是你们在做,这也是极其劳累的事,平日里还需要你们多多费心。”她的话语里带了些天然的自得。    怀玉道:“是,我学了几个字,正好也可以派上用途,也是好的。”    珍珠过来道:“夫人,可以开饭了。”    萧夫人或许因着怀玉也认字,又是明媒正娶的儿媳,便对她亲热了些,示意她过来扶着自己,道:“吃饭时,你可要坐在我旁边。”    一时饭毕,刘姨娘和郑姨娘纷纷告辞,她们都宿在二进院的东厢房里,来去其实也只几步路,但也要特意给这对婆媳腾出空间来。萧夫人挽着怀玉的手,走回正房,道:“你来了倒是帮我好些忙了,这几日老爷有几封同僚的信来,我还没来得及起草,那些傅别和剂又堆了满桌,实在是腾不出手去理了。”    怀玉闻言微微皱眉,道:“傅别?剂?”    萧夫人解释道:“便是诉状了,这诉状都分两种,类似犯了人命或私斗的,便是傅别,其余的累及财产或者邻里纷争的便唤剂。我告诉你这些该如何整理。”    她带着怀玉从正房穿了过去,来到一间耳房,放着几张松木的书桌,上头堆着好些的纸张,都随手用书籍压着,其中两张桌子上放着文房四宝,笔林丛生,怀玉只是瞥了眼,就知道有几支已经写坏了不能用了。砚台上的墨水也干了些,看来是需要新磨了。    萧夫人让怀玉在近窗的那张桌子坐了下来,道:“你看看,这些都是。”    怀玉喃喃道:“我只听说乡人最厌讼师,只当厌讼之人极多,却没想到竟然还能送上如此多的诉状。”    “虽然世人厌讼,但真到了求告无门之时,也只得来试试运气。”萧夫人拣了份打开来看,道,“求告的诉状里大多是白丁,用一壶酒请了位先生来写诉状,这字,也有好看的,也有难认的,你读时总要费点神才是。”    怀玉点了点头,道:“需要我做什么,娘尽管吩咐便是。”    萧夫人道:“你先看这案子,衙门可不可以受理,一般来说,犯了伦理之案,我们都是不管的,除非他是十恶之一。”    “十恶?可是十恶不赦的十恶?”    萧夫人点点头,道:“这十恶分别是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只要犯上这其中一条,无论是出于什么理由,哪怕乱了伦理,我们都是要受理的。”    怀玉点了点头,抽了张白纸,道:“我先记下。”    萧夫人又道:“其次,你要将案情精简出来,这些百姓大多是有苦无处诉,常常将诉状写得极其的长,为一头母猪的事能耗三四张纸,看着费力。”    怀玉点了点头。    萧夫人道:“写完后,你便将诉状分好,一份是傅别,一份是剂,越早告的,便放在越上面,可懂了?”    怀玉点点头,她道:“娘,夫君从前可是也经常帮忙做这些?”    萧夫人提起萧宸喧,眉宇间带了些骄傲,道:“他岂止是做这些,他做得比我还要多,还要好呢。”    怀玉便不说话了,她的食指按着那张萧夫人拣出来的诉状,看着纸尾处按着的手印,眼前掠过的是那天在县衙前胡姑娘跪下磕头的身影。她叹了口气,暗道自己最近真是越来越会多想了,便努力地想将这些纷杂的念头撇出去,开始整理起这些诉状。    这并不是一份轻松愉悦的差事,怀玉看得很慢,每份都是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分出来的傅别很少,大多是告家中进了贼,被偷了母鸡。剂则很多,大多是告当地的富户又霸占了些田地,甚至有一份是十户连告,文字间写得哀哀切切,卑微至极。但即使是少不更事的孩童也知道,这样的诉状纵使递了一百封,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到了午膳时,怀玉也才理了很少的一部分,萧夫人叫珍珠来给她揉肩,闹得怀玉受宠若惊了许久,萧夫人道:“这事你不做便是我做,说起来,还是你帮我受了这罪呢,我疼疼你,又怎么了?”    珍珠在旁抿嘴笑道:“夫人对奶奶真好,要开饭了,奶奶快些用去,用完了奴婢给您揉上两个时辰,包管奶奶舒坦了。”    用了午膳后,怀玉是要和萧宸喧一道去拜访白路生,自然不会要珍珠揉肩捶腿了,她便笑笑没有说话。    午膳依旧是几个女眷一道吃了,饭毕,萧宸喧便来寻怀玉,怀夫人道:“礼都备好了,也不过是几尺布匹,一壶酒,礼轻,叫先生别嫌弃。”说着要叫断墨。    萧宸喧道:“断墨陪着父亲去了衙门,我拿便是了。”    萧夫人点点头,道:“早些回来。”    怀玉便和萧宸喧一道出了门,白路生住的有些远了,走过四条街,还要再过一条河,人是越来越少,地也开始荒芜起来。怀玉有些奇怪,问他:“我记得白先生是你的西席,怎么,竟然没有一同住在萧府里?”    萧宸喧摇了摇头,道:“一来家中女眷害怕他的模样,二来也是先生不愿意。”又问,“早上和娘亲做了什么?”    怀玉道:“不过是整理些诉状罢了。”    萧宸喧道:“我以前也常常做这些,倒是辛苦你了。”    “无妨,”怀玉眯着眼,望着天际处矮下的云,道,“不看这些诉状倒罢了,真是见了才知道原来这样多的人都过得不好。我算一笔帐给你听,一户人家算是四口人,家中有五亩的田,这五亩的田种出来的粮食,要供自家吃喝,要交田税,还能剩下多少?这些农户已经算可怜了的,但佃户更惨呢,佃户还得多匀一份租子给田主。而就为了这点租子,本来就已经富得流油的人还要挖空了心思去侵占农户的田,何必呢?”    萧宸喧瞥了她一眼,笑道:“才看了一个早上的诉状,已经深有感触了?”    怀玉耸耸肩,道:“总是见不得旁人受难遭罪。”    萧宸喧叹道:“往后你见得多了,便会漠然,世道皆如此,至多感叹一句他们真是倒霉罢了。”    两人说着到了河边,有一叶独木舟正歇在对岸,船家的脸上盖着一顶斗笠,躺在上头睡觉。萧宸喧唤了他好几声,才勉强醒过来,见是有客来,揉了揉眼睛,撑着长篙过来了。他身后的河岸种着一棵垂杨,除此以外,是苍茫的一片,风翻起沙尘往远处卷起,再远些,是连绵起伏的小丘陵,住着些人家。    船家停稳了独木舟,将长篙伸了过来,怀玉拉着长篙,萧宸喧在后头扶着她的腰,两相保障,她方才上了船。才刚站稳,便听船家笑道:“这是萧家的哪位亲戚?我竟然面生得很,从来没见过。”    萧宸喧也跳上了船,将怀玉挡在了后头,道:“开船吧。”    船家便笑笑,没有再说话。    河并不宽,船家撑过几次长篙,就滑到了对岸,萧宸喧扶着怀玉下了船,他将船资清了,也带着东西上了岸。    怀玉抱着肩看他,道:“你好像不太喜欢这个船家?”    萧宸喧回头望了眼船家,见他还盯着怀玉看,心里更加烦躁了,他道:“你下回出门记得戴幕篱。”    怀玉才想说哪有这么多的规矩,可一看萧宸喧的神色,将话咽了回去,反问道:“这船家可是有什么不妥?”    萧宸喧轻声道:“虽说人云亦云不大好,只我确实听说,这刘德生平日里手脚不太干净。你往后还是少来这儿坐船吧,即使来了,也记得带上张妈妈或者小厮。”顿了顿,又道,“不然,我担心。”    怀玉当然不会对自己的安全开玩笑,忙应了下来,又望了眼脚下的路,道:“白先生住得有些远。”    “不远了,就在这儿,”萧宸喧见她一直望着远处的小村落,便解释道,“白先生因着那身伤,走到哪儿都被人指点,便索性一个人盖了间草屋住在河边,这也合适,至少每日有水可吃,有鱼可钓,存活下去并不困难。”    怀玉愣了愣,道:“真是没有想到他这样的人,竟然会过上这样的生活。”    “什么样的人?”萧宸喧皱了皱眉头,“先生都和你说了?”    怀玉犹豫了下,道:“你都知道?”    萧宸喧沉默了会儿,道:“白先生那些年很寂寞。”他顿了顿,又接着道,“去漳度求学,还是白先生的主意,他很兴奋又很自豪地告诉我,他有个师弟极其有才华,已经是众人皆知的大儒了,就在漳度,听说他讲学从不设门槛,倘我有意愿,当然可以前往。于是我便去了,然后又回来了。”    怀玉道:“白先生如此大喇喇地就说出来,也不怕旁人听去了做文章?”    萧宸喧道:“他也是生了双眼睛的,能认人,况且即使说了又如何?别人都当他是疯子,而疯子的话没有人愿意听。”    白路生的草屋矮矮的一处,屋顶上好像茅草还被风卷跑了,露出一个又一个的缺来,大风和雨水都可以轻而易举地进出。萧宸喧皱了皱眉,道:“茅草丢了,也不知道过来说声。”    怀玉想到了他那条断了的腿,觉得要走这一趟,也不容易。    茅草屋的木门摇摇欲坠地镶在一边,萧宸喧在门锁上碰了碰,咔擦一声就掉了下来,风一过,木门嘎吱一声就吹开了。里面寒酸的怀玉甚至都不愿用家徒四壁来形容,她震惊地看着挨墙的一张木床上叠着还算整齐的被子,除此之外还有几本书也被很珍惜地放在枕头旁,一只箱笼搁在床边,虽然合着但一片布料被压在了箱外,而箱子上放着两口碗和一双筷子,以及一个烛台。    然后,便没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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