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玉一行人到了漳度的码头时,怀子满的几个学生已经等着了,见着了萧宸喧都很开心,先上来打躬作揖说了许多庆贺的话。张妈妈觑眼望去,见都是布衣少年,她更加不喜了,不等几位同窗说完话,便指挥着他们拎行李。 萧宸喧将红包分给他们,作揖道:“有劳几位师兄了。” 还好那些少年大多心思简单,也不把一个妈妈往心上放,便道:“若真要客气,午宴之时陪我们多吃几盏就好了。” 怀玉便叫张妈妈:“妈妈头回来,不识路,和我一块走罢,顺便说说闲话。” 张妈妈究竟是个什么心思,怀玉自然是知道的,若她是头一回嫁作人妇,自然也会惶恐,会自卑。但她前世好歹也是嫁进了富贵之后的萧家,再不知事,也是主了九卿之家的中馈,如何又会惧一个奶娘? 怀玉挽了张妈妈的手,在前头走着,特意与萧宸喧等拉开了些距离,方压低了声音笑道:“妈妈,可是已经在嫌弃我们怀家比不上萧家了?” 张妈妈神色一凛,倒不是惊异怀玉竟然察觉到了自己的心思,而是不明白怀玉如何敢大喇喇地将这些话说了出来,毕竟有些话,隔着层纱,反倒容易敲打些,但凡撕破了那层纱,便是挑破了关系,再也掩饰不得。 一个才刚入门的新妇,便敢得罪夫君的奶娘,这不是个有胆色的,而是一个蠢货。 张妈妈想了想,道:“奶奶莫怪,我这张嘴虽然臭些,但爱说实话。撇开我们家和你们家的身份地位之差外,单说公子这个妙人,是个极其长进的,十三岁就得了秀才的功名,往后高中状元那是板上钉钉的事,这前程似锦,自然也需一个可以撑得起场面的人来共享了,否则等他日公子高中,旁人一打听这状元郎的娘子竟是个乡下野丫头,这丢面子的还不是我们公子?” 她顿了顿,缓缓道:“奶奶莫怪,我这一心都是为公子着想。” 怀玉挑起眼尾,似笑非笑地望了她一眼,道:“可是妈妈要如何呢?我是明媒正娶进了萧家的,萧家从父亲到夫君都很是喜欢我,妈妈虽是从小把夫君奶到大,但说到底也只是个奴才,我们家的家事你可有置喙的资格?” 张妈妈冷冷哼了声:“到底是个还未及笈的丫头,我虽是个奴才又如何?在萧家几十年的根基,又极得夫人的脸面,奶奶能奈我何?”言罢,竟然堂而皇之地将手从怀玉的手里抽了出来,一甩袖子,顿下脚步看着她,显然不愿与怀玉同行。 怀玉淡淡地收回手,被张妈妈这般撂了面子,她似乎也没有多少觉得丢脸,满不在乎地对悯春道:“我们走罢。” 悯春忙扶上怀玉的手,道:“奶奶,这该如何是好?” 怀玉道:“无妨,随她再蹦跶几天,过段时间我再送她去养老。” 在前世的印象中,张妈妈也是这般嫌弃怀玉,瞧不上她,但怀玉多想了会儿便知道也是情有可原,毕竟那时她是个刚销了奴籍的庶人,一个娘家犯了事的庶人配了廷尉,怎么看也都不够格。是以张妈妈仗着自个儿是萧家的管家老妈妈没少给怀玉使绊子,但她的确不聪明,以为怀玉没有娘家的依仗形同废物,却不知怀玉最大的靠山就是萧宸喧,所以没过一个月萧宸喧就察觉到了怀玉受得委屈,直接把张妈妈收拾了。 但没想到,原来张妈妈竟然能嫌贫爱富到了这个地步。怀玉若想要在萧家好好地生活下去,便不能容忍有这样的人在眼前打转。 怀璎一早听说今日是怀玉三朝回门的日子,便在院门前的那棵垂柳下遥遥地伸长脖颈望着,盼着,好容易见到了熟悉的身影,立刻飞奔过来扑进了怀玉的怀里。怀玉尚未反应过来,只觉得一个物什砸进了怀里,身上有些疼。 她按着怀璎的肩膀,道:“这么莽撞,可是要吓我?” 怀璎笑嘻嘻地抱着怀玉的腰,道:“阿姐,我可想死你了,你走了后我才发觉我们那张木床真是大,我都不怎么习惯呢。” 张妈妈在旁咳嗽了声,怀璎连眼神都没给她,直接越过她向萧宸喧打招呼,道:“姐夫,姐夫。” 萧宸喧笑吟吟地递上了个红包,道:“许久不见了,阿璎。” 怀璎捏着红包眉开眼笑地,拉着怀玉的手,道:“阿姐,快随我进去吧,阿娘可想你了。” 怀玉由着她牵手进屋,一路上问她:“我不在的这几日,可有好好地看书识字?可有做针线上的活?” 怀璎嘟嘟嘴,道:“阿姐,你问错问题了,才回来,你该问我这些日子可有吃好睡好喝好?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尽管说了给我买去,这才对嘛,瞧瞧你问的都是些什么话?” 怀玉摇摇头,叹道:“你这脾性,可真是难改。” 萧宸喧招呼了同窗将礼盒送到了正堂,这对新婚的夫妇便在此拜见了怀子满和董氏。不过三日未见,怀子满却是憔悴了许多的样子,手里捧着盏六安茶,也不吃,只是掀了茶盖闻那味道。 董氏在旁笑得似乎有些勉强,但因为女儿好容易回来一趟,又是这般喜庆的日子,便也打起了精神,吃了萧宸喧与怀玉敬的茶,温言说了两句话。 怀玉自然是察觉到了家里这诡异的氛围,她接了红包退下时,皱了皱眉,目光扫向了站在一旁的怀璎,怀璎全做没有瞧见,转过了脸去。 怀子满将那盏已经冷了的六安茶一口气尽数饮尽后,将茶盏往桌子上一放,拉起萧宸喧,道:“我们翁婿两个说会儿话。” 怀子满带着萧宸喧前脚一走,怀玉便转头就问董氏:“娘,家里可是出了什么事?” 张妈妈在旁又是重重的一阵咳嗽,董氏温和地笑道:“这是亲家夫人身边的妈妈吧,悯春,带妈妈去吃盏茶。” 悯春请她,张妈妈站着没动,拿眼睛看着董氏,道:“悯春是奶奶陪嫁的丫鬟,这回门之日,怀夫人还让陪嫁丫鬟伺候姑爷家的奶娘好像不大合乎规矩呢。” 董氏被“怀夫人”这三个字刺了一下,颇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道:“妈妈说得有道理,那我……” 怀玉将话截了过去,道:“妈妈既然不要人伺候,最是好的。悯春,烧壶茶送到娘屋里去,我和娘有话要说,不要叫人来打扰我们。至于妈妈,请自便吧。” 董氏一听急了,几次三番要打断怀玉说话,可偏偏怀玉不看她,直到怀玉说完了话,董氏方才埋怨了句:“阿玉,你这是坏了规矩。” “没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怀玉道,“堂堂县老爷的夫人也不过是一个丫鬟,妈妈要讲规矩,就不该在我们这小门小户里待着,那大户人家里多的是规矩,妈妈尽可讲去。” 怀璎笑了笑,从椅子上起身,道:“阿姐,你尽管和娘说悄悄话去,这位老妈妈我来陪就是了。”她眨了眨眼睛,眸子间满是促狭。 怀玉便拉着董氏的手走了,董氏还要说她,被怀玉一句话堵了回去:“最能让张妈妈称心的是让我取了和离书即可便走,好叫萧宸喧高高兴兴地迎娶一个侯门小姐进来,娘,你真要我这样做吗?” 董氏被噎了一下,神色颇有些焦虑,道:“阿玉,你在那还好吗?姑爷他待你好吗?亲家老爷和亲家夫人呢?尤其是亲家夫人,她欢喜你吗?” “一切都好。”怀玉拍了拍她的手背以示安慰,“萧家的人都是不错的,你看看萧宸喧便知道了,那样的人总是要个好环境才能养出来。” 董氏道:“怎么现在倒是叫起了全名来了?你们到底是拜过堂成了亲了,这般生疏像话吗?” 怀玉耸了耸肩,她落了一步,将房门阖上。 董氏站在当地,手扶着桌沿慢慢地坐下,她的疲态是已经无法掩饰了的,怀玉道:“娘,我走了之后家中可是出了事?” “没出什么事,”董氏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叹了口气,道,“只是老爷想将这儿的田宅卖了,举家迁到云州去。” “云州?”怀玉轻轻咀嚼了这两个字,抬眼望着董氏,“青石崖?” 董氏点了点头,道:“老爷说了,青石崖上一切房舍都是全的,只是年代太久,当初又被重兵闯入过,许是要请人修缮番,再要买些日常用的,方可以安然入住,但一切也都方便得很。” 怀玉道:“父亲要去青石崖做什么?” 董氏犹豫了一下,道:“他还能做什么?又会做什么?不过是和这儿一样,开个学堂罢了。” 怀玉笑了一下,道:“在这儿开学堂不好么?非要巴巴地跑到青石崖上,找两间破屋子住着?” “阿玉!”董氏疾言厉色,像是怀玉多问一般,道,“这是大人的事,你莫要多言了。” 怀玉道:“娘,你答应了?” 董氏道:“都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老爷既然要去,我焉有不陪之理?” 怀玉紧紧地盯着她,道:“不对,娘,你肯定还有事情瞒着我,是不是?父亲这些日子可有说过些什么奇怪的话?” 董氏被问得脑子开始疼了起来,她按着太阳穴,很是无奈道:“还能为了什么?自从那位白先生来过后,老爷就没有正常过,他日日将自己关在书房里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一天也只吃几口饭,竟日里也不觉得饿。他素日话就少,如今是更少了,我问他三句能答我半句已是不错了。阿玉,你说说,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发生了什么?这可是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的。怀玉虽是个外人,但自问也无法客观地评价当年的事——怀子满毕竟是她的亲生父亲,她心中有了偏颇也是正常的。况且,于她来说,能成一铮铮傲骨自然是值得敬佩的,但若成不了,有不必值得过多的不屑,毕竟,往来圣人英雄数来也只区区这几个,若这是人人都能做得,这圣人又何必得人赞颂呢? 虽则她是这样看的,但当事之人的想法总与旁人不同。 怀玉犹豫了会儿,摇了摇头,又问董氏,道:“除了这个,父亲还说了什么?” 董氏道:“老爷只说,他要回云州去,别的先不说,楚先生的衣冠冢也需得他去跪一跪,拜一拜。” 怀玉凝视她:“娘,你是如何想的?” 董氏道:“我还能如何想?老爷既然想去,这几日我便四处找人买地买房。”她紧紧地握着怀玉的手,道,“阿玉,等我们离开了,就是你一个人了,我看着那位妈妈也不是个好相与的,你,千万要保重,捺着脾气,千万不要与人起冲突。” 怀玉抿了抿唇,道:“娘,这事果真没有商量的余地了吗?不知怎得,我这心头突突的,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会出事。” 董氏道:“别多想了,阿玉。” 她的目光躲闪着,轻轻撇开了头,似乎实在不愿多说,怀玉只好将话闷在了肚子里,寻思着问问怀璎,恐也能问出电什么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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