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堂堂北秦的帝君被左相逼得在朝堂之上,摘了冠旒扔到了地上,这本就是件了不得的大事,纵然林家素日权势滔天,但大家默许的是权臣再要作威作福也应当是阴着手来,有层纱遮着彼此都可以当作瞎子,只当不知道。但倘若大喇喇地摆在了明面之上,于情于理,大臣都不能再束手旁观,否则一旦被史官用笔记上几句,这窝囊无能的骂名就得背负千秋外代。    更何况,林作北又涉嫌谋杀皇嗣,但凡被这条罪名压下了,又有右相在旁推波助澜,林作北自然是没有翻身的可能,于是各位食君禄的官老爷们更加有恃无恐了。    于是朝堂之上,顷刻之间,讨伐林作北的声音此起彼伏。    林作北青着脸,道:“此事臣不知,臣从来都没有下过要毒杀东宫的命令,况且,人人皆知东宫是被臣的手下看管了起来,臣再让人毒杀,分明在昭告天下。”    韦晗道:“左相有句话说错了,将东宫围起的是丹凤的驻军守卫,不是左相的人,左相莫要这几年万人之上惯了,却忘了还有一人之下。”    林作北笑了一下,他的嘴角往上诡异地一翘,眼带着轻蔑,指着坐在金台之上的顾翎,道:“一人之下?右相说的是他吗?”    韦晗皱眉,道:“左相再说话前可是要三思啊。”    林作北仰头大笑,道:“当日既能将顾翎一手扶上帝位,我今日自然也能将他褫夺了下来。”他缓慢地转过身,眼光随身转,将底下的人的神色都尽收在了眼中,道,“当年北晋王起义,人人都说军队冲进宫殿之时,一把火烧了太子的宫殿,导致太子葬身火海。但又有几人知道这把火是谁放的?”    顾翎颤抖着声音,道:“林作北。”    林作北回头看他,道:“君上这是在怕什么啊?”    顾翎手扶着龙椅,想要爬起来,只是脚下发软,手上无力,几次三番都失败了。    林作北道:“臣已经不怕了,反正君上和右相一心要臣死,臣死之前倒还想拉几个做垫背呢。”    韦晗见势不妙,忙喝道:“梁崔远!”    他这声其实传得并不太远,但还好,马泽一立刻掉头往外走去,林作北看到便明白过来了,斜睨了他一眼,道:“右相还准备了军队伺候本相是吗?只是右相觉得守宫殿的军队和守城门的军队,孰弱孰强?”    韦晗道:“你所能利用的只是目前尚还在宫里的士兵,其他的都被你调到外头去管制难民了。汪涛不在,你觉得士兵会跟着你吗?”    林作北道:“右相不知,老朽昨夜可是让汪涛回了宫里……”    他刚刚说完,便听到兵甲震震的声音,林作北下意识地回过头去,看到一众的将士拖曳着兵器沉默地将朝堂围了起来,矛戈所指之处皆是他。    萧宸喧从军队中走了出来,对着韦晗行了礼,道:“右相,汪将军告疾回家了。”    林作北终于出现了一丝的慌乱,道:“怎么会,昨夜不是……”    韦晗笑道:“汪涛很懂得回头是岸的道理啊。”    林作北是个极大的变数,况且今日朝会本就是为了把他逼上绝境而来,深陷绝境的人为了活下去是要拼了命的找条出路,韦晗与萧宸喧也不傻,东宫的军队就摆在眼皮底子下,自然也要将他算计在内。    真要动起兵戈来,如林作北所说,守宫门的的卫士比不上守城门的卫士,所以武力是不能肖想的,最好靠嘴皮子取胜。    汪涛这人,跟林作北跟了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是林作北的心腹之一,但并不敢说他对林作北忠心耿耿,倒是更像主子和奴才的关系。林作北对待下属一贯的方式都是要他们绝对的服从,服从之后许以利益,换而言之,他们所有的关系都是以利益维持,而在利益之外,从林作北对王孙奚的态度便可看出,即使是他的心腹也没有丝毫的尊严可言。    所以当萧宸喧站在汪涛的面前,一面和他分析跟着林作北起义的利弊,另一面又将以更大的利益许给他,汪涛不得不动摇。    尤其当萧宸喧对他道:“林作北图谋叛变,逼宫在位,乃是罪大恶极,罪不可恕,汪将军细想史官将会如何作笔?当然,林作北成功了也就罢了,这史书上要怎么写我们也管不着了,可是他能成功吗?右相早已察觉林作北心有不轨,已去信断锦关,等边境的将士一到,汪将军觉得你们还有胜算吗?”    萧宸喧谆谆诱惑道:“汪将军只需要撤兵,不废你一兵一卒,便是朝堂的功臣。而以我北秦之例,只要对皇室有功,加官还是小的,进爵才是关键,到时荫庇子嗣,那可是件福祚绵延的幸事。”    汪涛还有些犹豫,道:“左相昨日与我说,他手里拿着右相的把柄,右相不敢胡来,所谓到时让我陈兵朝堂之外,也不过是为了震慑罢了。”    萧宸喧不怎么在意地笑了笑,让汪涛觉得林作北这话有了托大的可能,他道:“不过是贪污受贿的证据罢了,这种小罪,能与图谋叛乱相提并论吗?”    他自觉说的是真话,只是没告诉汪涛韦晗受的是谁的贿,汪涛听罢此言,皱了皱眉头,终于想开了,立刻带着士兵从宫门撤了出去。    林作北事到紧急处,却被人二话不说地背叛了,他气得浑身发抖,咬着牙对韦晗道:“右相可想清了,果真要与我撕破脸?”    这是句威胁,韦晗道:“朝堂之上每一句所言,列位大臣都是听在耳里,我一心所求为何,诸位也是知道的,摊不上与你撕破脸,我只是在为朝堂尽点忠心罢了。”他对着梁崔远朝着林作北抬了下巴,道,“把左相带下去好好地审查吧,不然过会儿说出什么胡话来,罪加一等,可不好了。”    林作北大笑,道:“南亭林家在北秦屹立百年不倒,你真以为只是一个区区宜其久能将我们治罪?韦晗,你不要做梦了,世家本就是捆在一处的共生体,我们又怎么会留着你们在这世上独活?”    两个士兵上前按住了他,林作北纵然身受他人所挟制,仍旧威慑不改,他仍旧像是过去的千百个日夜在朝会上发言一样,自带威严,他看着韦晗道:“当今的帝君是我林家一手扶持下去的,自然也不介意多扶一个上来。而你们韦家,当初不过是跟在我们屁股之后,从我们的指缝里讨点残羹冷炙吃的东西,当真以为离了林家后,还能在朝堂上风生水起,成为第二个我们吗?”    韦晗阴着脸,大喝:“给我带下去。”顿了会儿,他夹带着惊慌的吼声响彻天宵,“立刻派人出去拦截林作北的信使,快马加鞭,一定要在他们赶往南亭之前截下来!”    世家的水究竟有多少深,旁人在外头看得也只是个热闹,看着高墙之内衣香鬓影,鼓瑟和鸣,叹一句果真是钟鸣鼎食,簪缨之家。只有真正出生世家的人,尤其是如今北秦的境况,帝室衰微,世家崛起的当下,才能明白所谓的世家究竟意味着什么。    那是一个小型的王朝。    林作北在朝上作威作福,甚至可以立废帝君便足以证明这一切。顾翎本性窝不窝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他之上已经有好几代帝君,或许因为是信任,或许是因为昏庸,已经将大半的权力都交出去给了世家。于是顾翎虽站在山顶,但他振臂之下无人应和。    而依着林家的野心来看,他们要的万人之上没有一人之下,之所以不把帝君摘了自己坐上帝位,只是因为这事名不正言不顺的,而即使供了一个帝君在上头其实也不碍着他们什么事。但倘若这个帝君不听话了,要动摇了他们,林家何必还要在装泥塑的菩萨,直接翻身做了怒目金刚。  萧宸喧从慌张的臣子们中挤到了韦晗的身边,一把拉住韦晗的手,道:“右相,赶紧派人去断锦城和山泽关,以帝君的名义,让他们出兵拿下镇北关!”    韦晗稳了稳心神,对太尉道:“太尉,山泽关的事……”    在朝中向来没有什么存在感地太尉道:“我会再派人去的,山泽关你放心,只是断锦城要多出些兵马,以防玩意,我要从山泽关调些兵马来。”    “是,尽量多。”韦晗此时又冷静了下来,对萧宸喧道,“你去找汪涛,让他带兵围住林府,里面的一个人都不能逃出去。”顿了顿,又道,“放心,过会儿我会分些人到你的府上。”    萧宸喧道:“是,多谢右相。”    萧宸喧从朝堂上匆匆离开,刘约见了也立刻跟上,他倒没有要阻拦的意思,任由刘约上了马车。    刘约忧心忡忡地,道:“这件事我们算玩脱手了吗?”    萧宸喧反问他:“刘兄觉得堂堂北秦还不能与世家抗衡?”    刘约犹豫了一下道:“倒也不是……但他们毕竟经营了百年,盘根错节的,不好对付。”    萧宸喧道:“朝堂也经营了几百年,按着刘兄方才所言,应当比世家更有实力才是。”    刘约道:“现在的朝堂还有些生气吗?方才两相之争,除了刘经法,有谁敢列队对抗?”    萧宸喧顿了顿,道:“林家盘根错节,利益提太多,但今早我也刚刚策反了一个,可见心并不都很诚。况且人越多,露出的破绽也越多。再者,刘兄与我所希求的盛世,可不能有世家,左右迟早有这一战,到底还有韦晗在前面顶着,对我们的冲击最小,最坏的结果是失败,但总比唯唯诺诺地过一辈子好。”    说话间,马车已经停在了汪涛的府门前,萧宸喧并未下车,只是对刘约道:“刘兄能去见一个人吗?”    “谁?”    “王孙奚。”    刘约扶着车门,道:“我替你去见汪涛,你自己去见王孙奚。”    萧宸喧双手环胸望着他,刘约道:“我劝你不要打王孙奚的主意了,你想想王孙奚明明要脱离林作北最后却还是被他摁在了地上羞辱,究竟是因为什么?”    萧宸喧道:“王孙奚是家奴出身,他脱离了奴籍,但父母没有,林作北以王孙奚父母的卖身契做要挟。”顿了顿,道,“只是林作北本来想让王孙奚做了替罪羊,是右相把事情闹太大了遮掩不过去,王孙奚才成了废子。换而言之,林作北要王孙奚替他去死,如今我是送生路给他,王孙奚有什么理由不接着?”    他说完,彬彬有礼道:“刘兄既然要替我去见汪涛便快去,耽搁了要事可不好。”    刘约看了他一眼,跳下了马车,他脚刚刚沾地,马车便重新启了程。    出乎萧宸喧预料的是,王孙奚很快便答应了与他见面,并且让人带他到正堂之上时,王孙奚已经在那里坐着了。    他没有穿官袍,只穿一身家居的直裰,用竹簪子挽了发髻,神色也褪去了往日阴狠或者屈辱的一面,反而更像是归隐田居的人,萧宸喧初初一见,还有些不大习惯。    王孙奚道:“很奇怪吗?”    萧宸喧忙道:“奇怪谈不上,只是臣下有些意外罢了。”    王孙奚意味不明地一笑,指了指自己的对座,道:“中庶子请坐吧,也没有外人在,坐远了说话也费劲。”    萧宸喧依言上座,才刚要开口,王孙奚又道:“不是右相让你来的吧?”    萧宸喧斟酌着语句道:“右相现在还为朝事忙碌,授权让臣下来处理事情。”    王孙奚显然不信,道:“韦晗想必现在忙得焦头烂额了。”    萧宸喧又是诧异地一眼,王孙奚近几日都是称病不上朝,按着林作北的态度自然也不会让人和他亲近,这么及时的消息他没道理会知道。    王孙奚道:“我猜的,我知道林作北要我顶替罪名的事,所以对近来丹凤里的事还是有些知道,再者,现在不是休沐的日子,我与你向来也没什么明面上的交情,你此时来我这儿,想来应该是朝堂上发生了什么事。世家又向来瞧不起我,你能来找我,只能说明韦晗有事情周旋不开了。”他抬眼望着萧宸喧,胸有成竹地笑道,“看来我猜对了。”    萧宸喧低低咳嗽了声,道:“既然少府大人已经猜到了,臣下便不再遮掩了,事实上,我……”    “我不帮忙,林家败了也罢,赢了也好,和我没有关系。我只是一颗废子罢了,他们要我死,我还巴不得拖几个人一起下地狱呢。”    萧宸喧道:“据臣下所知,少府也是一个有野心的人,会随随便便地放弃生得希望,自甘赴死吗?臣下很疑惑。”    “你觉得我在骗你?”王孙奚袖着双手,道,“你替我好好分析现在的局势,林家已经放弃了我,无论林作北能不能安然度过此关,我都得死。当然,以你看来,只要我帮助韦晗对付林家,朝堂就会对我网开一面,别说笑话了,这些年我做了什么事我心里清楚,我好歹也是当过几年廷尉,也知道自己的罪孽已到了不可饶恕的地步,即使朝堂网开一面也不过保全我一条性命罢了。”    王孙奚顿了顿,他本来平静的神色中又渐渐浮起了往日的阴沉,道:“我位列九卿之时,世人尚且轻我,笑我,等我做回了庶民,更是如狗般轻贱,这种日子你以为我还愿意过吗?实不相瞒,我本来以为只要一直往上走,总能到达某个高峰,让世人不再敢笑话我,只能恭恭敬敬地跪下喊我一声大人。可是现在呢,林作北亲自告诉我,我永远都没有那天,既然生而为奴,便一生为奴,你愿意给人当奴隶过一辈子吗?我不愿意,所以我愿意去死,等到下一辈子投胎了,投个好胎,来血洗这辈子的耻辱。”    萧宸喧不可置信地望着他:“那可是下辈子的事。”    “把今生的怨恨寄托到下辈子,我也不愿啊,可是我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因为我出生卑贱,所以没有做人的权力了吗?”王孙奚越说越激动,他的双目猩红,“我被林作北踩在脚底下一辈子,我伺候他一辈子,你看看别人是怎么说的?拿我比作狗都是糟践了狗!我不明白啊,我有银子也有权力,他们为什么还要看不起我呢?”    萧宸喧道:“其实也不是没人巴结你的吧……”    王孙奚道:“巴结我还不是为了巴结林作北,丞相门人九品官知道吗?我在他们心中也只不过是个门人而已。”他看着萧宸喧,道,“你这种出生的人是不会明白究竟什么是为奴。为奴,就是卑贱!”    萧宸喧道:“少府大人可有想过你这一切不过是因为自己一直跟在林作北身边的关系吗?只要摆脱了林作北的阴影,王孙大人便是王孙大人,没了主子哪里还有奴才。”    王孙奚像是听到了荒唐的笑话般,道:“主子?韦晗是不是你的主子?帝君是不是你的主子?别想了,你,我,林作北都是一样的,他林作北要做全天下的主子,现在倒台了,我很开心,你们可以帮我当作他的党羽收拾了,无所谓,反正我也帮他做了很多事。不过,你想想,菜市口刑台上,左相大人要和一个家奴一切被捆绑地跪在台上,侩子手的大刀挥了下来,尊贵的血水和肮脏的血水统统汇流在一起,看他们如何去区分尊贵和肮脏,这真是莫大的讽刺啊。”    萧宸喧还想再提醒他尚有年迈的父母在,可也清楚地知道,已经无需说出口了,王孙奚已经被逼疯了,他什么都不想管不想理会,只是盼着和林作北同死刑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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