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忽然极静。 琉璃护甲断为两截,昭示了姜如姬如今的心情。 不少人悄悄抬眼看去,只见太后虽维持了面上的平静,但折断的护甲与眼中隐约的怒火足以让他们猜出些什么。 “霁王倒是了解得很。”姜如姬声音淡漠,嗤笑了一声后漠然道,“今日为诸位亲王接风洗尘的日子,便不谈这些扫兴事。” 看来是要强行结束这个话题了。众人心知肚明,却也纷纷附和,气氛很快又活络起来,所有人都不约而同遗忘了方才那番针锋相对,绵里藏针的对话。 扶苏重新落座,执起酒杯自斟自饮了一杯。不经意间一抬眸,正好对上姜如姬的目光,两人视线在空中相撞。 然后,扶苏浅淡一笑,遥遥举杯。 姜如姬的另一支护甲也折断了。她目光阴鸷盯着扶苏,眼中带着一丝讥诮与恶意。 直到宴席散去,气氛依旧是其乐融融,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的。 明日是太后寿辰,宫中处处张灯结彩,早已挂上崭新宫灯。 宫内马车禁行,扶苏牵着墨卿走在通往宫门的长长宫道上。 高耸的宫墙,琉璃瓦泛着幽幽冷光,抬眼往去,偌大的苍穹便凝成了狭窄一线,逼仄而压抑。 秋风卷过,宫道仿佛永不见尽头。 “我不喜欢这里。”墨卿看着漫长的宫道,仰头看着扶苏,神情十分平静,“你喜欢吗?” 扶苏看着她,微微摇头。 他也不喜欢,在他眼中,皇宫冷而脏,藏着整个皇朝最深的龃龉,宫中之人更是无情。 “但总是要来的。” 他凝视着漫长宫道,声音沉静似水,淡然中含着三分凌然。 于是墨卿笑了笑,没再说话。 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 夜凉如水,盛京灯影憧憧,几点荧光绕着池中的睡莲飞舞,似流光翩跹。 墨卿原本睡下了,但总是不由想起白日里太后与扶苏之间的暗涌。 他会登上皇位么? 于江湖中人而言,那真是个遥远的位置,她也从未想过,她还有一日会踏入这盛京,会与皇室中人扯上关系。 每每想到扶苏也许会登上帝位,她便有些说不明的烦躁。 她翻身跃出小窗,没有惊动隐匿在暗处的长风骑。她转了几圈,爬上了小池旁交错的几座假山上。 仰面看去,漫天月色落入眼中,月明千里,点点星光。 墨卿厌恶朝廷,不喜皇室。不仅仅是因为朝廷无能与皇室的荒唐行径,更多的是因为她的师傅。 她师傅出身无名谷,谷中弟子不得入朝,不得参与皇权之争。 那时无名谷在江湖中是公认的第一大派,地位超然不插手武林事宜,谷中弟子皆潜心修行。 墨无涯是那一代的天骄,一直向往戎马倥偬保护苍生,离谷后直奔边疆,以一己之力击退偷袭匈奴,被无数边疆百姓视为神明。 此事被庆帝听闻,他效仿古时刘备三顾茅庐,对墨无涯以礼相待,再三请求后,他终究是动摇了,披上了戎装,入朝拜为大将军。 君臣二人携手,站在一个没落皇朝的顶端,力挽狂澜,试图清理前朝积弊。 只可惜,还未来得及完成伟业,庆帝驾崩了。 庆帝驾崩后,扶苏的父皇景帝继位。朝中奸臣众多,景帝欲清朝政却有心无力,边疆战事频发,天灾频频,军饷匮乏。匈奴最终还是占领了边疆,朝中无数大臣上书请求降罪墨无涯,与匈奴和谈。 墨无涯寸步不让,不肯和谈,与匈奴誓死奋战。 景帝无可奈何,只得免去他官职,求与匈奴和谈。 边疆沦陷,饿殍遍野。 他望着遍地疮痍,忽然想起谷主的话。 “无涯,仅凭你一己之力,如何救得这苍生?” 是的,救不来,也救不了。他解下战袍,扔去盔甲,孑然一身离去。 从此,江湖中多了与朝廷相对的落月崖,多了一位神出鬼没亦正亦邪的教主。 所以墨卿厌恶朝廷,更是不喜皇室。 也不知在假山上躺了多久,久到她觉得有了凉意。正欲起身回去时,假山内部传来了机关转动声。 墨卿凝神透过假山缝隙去看,假山笼下的一片阴影间,一人缓缓走出。 怎么可能?! 墨卿几乎是下意识闪过了这一个念头。 那人先前走了两步,介于阴影与月色见,他的面容半明半暗。冷清月色勾勒出他的面容,眉是墨画勾勒的长眉,沾染几分浅淡冷意,眼尾微扬拉出一线清隽,无一处不冷清,无一处不精致。 曲清衡。 刹那间,涌到唇边的只有这个名字。 他为何会在盛京,而且是在扶苏府中? “谁!”他目光一凝,朝墨卿所在的地方低声冷喝。 墨卿也没躲躲藏藏,十分干脆翻下假山,直直盯着他,目光锐利至极,像一把剔骨尖刀,看得他忍不住微微皱了眉。 “好久不见啊,曲清衡。”墨卿嗤笑了一声,漫不经心和他打了声招呼。 他向前走了一步,完全走出了假山投下的阴影。冷清出尘的面容一览无余。 墨卿微微一怔。 不是他。方才因为有阴影,看过去是十足十的像,如今站在月色下,却只有八分像了。倒不是容貌不像,容貌上看依旧是非常相似的,只是眉眼间气质不同了。 曲清衡无论何时,亦是带着暗含冷意的温柔,眼前这人是毫无保留的冷,如皑皑雪原。 “你怎么会认识他?”慕尘快如闪电一抓,死死扣住墨卿的手,声音冷冽,“你是谁?” 墨卿不过微微一失神,转瞬就被眼前这人给抓死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身后便响起了平稳的脚步声。 脚步声极近,也极稳。 “放手。”扶苏的声音一如既往温和。 慕尘看着扶苏,触到他略含不悦的目光时,终是无声放了手。 刚一放开,墨卿就蹭到了扶苏身边,伸手拽着他月白的衣袖,看起来十分警惕地盯着慕尘,像只受惊的小兽。 慕尘看着墨卿变脸之快,眉头一皱,正要和扶苏说时,又被再次打断。 “你吓到她了。”看着墨卿受惊的模样,扶苏牵起墨卿的手,声音清淡,“她明日想如何?” “可……”慕尘看了两眼墨卿,再看扶苏十分明显的维护,只得无奈将话咽下,说起了正事,“明日有东瀛忍者,殿下且小心。除此之外,宴中酒壶,务必留意。” 扶苏颔首,表示已记下。 “夜已深,你早些回去歇息吧,明天再叙。”不等慕尘再次继续关于墨卿的话题,扶苏便变相掐断了他的话头。 慕尘只得无奈应下,再次退回了密道。 “他是谁?”慕尘走后,墨卿没有顾忌,直截了当问道,虽然心中有隐隐猜想,但她仍需证实。 “就血缘来说,他是曲清衡兄长。如今他只是慕尘。” 中原曲家,曾经盛极一时的望族,却因得罪皇室中人而迅速衰落。曲家的两位天骄,一位任落月崖左使,另一位却成了太后的入幕之宾。 曲清深,曲清衡。 “夜深了,回吧。”看着微凉的月色,扶苏道。 墨卿点头,没有再问。 若是曲清衡得知自己一直在寻的兄长如今是太后的入幕之宾,他会有何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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