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章 夜色已浓,几点萤光飘入了轩窗,惹得烛火一晃,爆出灯花。 似锦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年越来越冷清的他绞干湿布,给墨卿一点一点擦过滚烫的脸。他微微垂着头,不知是因为烛火还是因为旁的,他过于俊美锐利的面容看起来柔和了许多。 似锦转身为自己斟了一杯茶慢慢饮了一口后,才半抬着眼问他:“你这是不打算告诉她了?” 他从床榻前站起,转身看着似锦,烛火映出了一道从他右额角划到下颌的长疤,生生破坏了这幅天赐的好容颜:“不了。” 听见屋外逐渐走近的脚步声,他看了一眼自顾自饮茶的似锦,略略一笑,道:“走。” 似锦似乎哼了一声,才放下茶盏跟着他走了。 两人走到院中,互望了一眼,默契提气一跃,无声无息落到了屋顶上。 仔细看,是能看出他内力不稳的。似乎是因为曾经经脉全碎过,如今调用内力也不太顺畅。 无名谷的夜色很好,漫天的星子细碎闪着,一轮圆月在苍茫云雾后半遮半掩。苍茫云海中,月悬东山。皎白的月色落在无名谷外无尽的雪山上,点亮了一片银雪,映得夜空格外澄澈。 他不咸不淡瞥了坐在一旁一言不发的似锦一眼,轻轻“啧”了一声,声音里带了许些笑意:“可真酸,能闻着味了。” 似锦冷哼一声,一双丹凤眼倒更显得妖异,他半分眼神也不给身旁的人,语调阴阳怪气的:“那可是你的宝贝徒弟,我哪敢酸。当初我要死要活把你拖回来,年年忙前忙后照顾,你哪次如此照顾过我?墨无涯,你可真行。” 墨无涯抬手揉了揉额角,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他牵了牵唇角,笑意藏在那双好看的眼中,声音已经是平平淡淡的:“那你倒是病一次,给我个机会。” 话音刚落,一道脚风就急急扫来—— 墨无涯侧了侧身,轻松避过似锦气不过踢来的一脚。 冷着脸看了一会墨无涯,似锦觉得没劲,仰身躺下望着夜幕,懒洋洋问他:“你不是懒得再管这天下么,怎么还要我讨了楚晏一诺,自己又写了封信给他?” “这些年你让我暗地里去查东瀛动过的手脚,又想方设法让楚晏察觉。分明还是惦记着这天下苍生。” 顿了顿,他翻了个身,从下往上看着墨无涯,笑得有些可恶:“现在好了,把你的宝贝徒弟牵扯进去,还多了个不明不白的皇子女婿。” 墨无涯俯首看他,余光落在了正端着药准备走入屋内的扶苏身上,他忽然扯了扯唇角,声音平静:“难不成你觉得,七七会与一个皇朝下一任的皇帝在一起?” “即使他有这个心,也没这个力。” 他说出这句话时,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似锦恍然间像是看见了当年那个张扬又锐利的师兄,不由微微沉默了。 …… 无名谷外的雪落了三日,极目远眺,尽是一片苍茫。 谷内,依旧春意融融。 墨卿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境支离破碎,每一幕都是她在生死边缘徘徊的刹那,梦境是血红色的,只有无穷无尽的厮杀。 恍惚间,她嗅到了熟悉入骨的味道,浅淡的兰草清香,她师傅最喜兰草。于是在梦中,她便梦到了师傅,他依稀是当年的模样,懒散邪气,偶尔将她逗哭,又手忙脚乱地哄,低声下气,揪着她师兄一起来哄她。 梦境中的血色渐渐淡了,画面如水墨消融,梦回了仍是孩童的时候。 落月崖后山有一天然的温泉,墨无涯闲来无事便去泡着,有一日无聊,她和师兄偷偷摸摸将他的衣裳统统抱走了,然后躲在暗处偷笑。 后来,墨桓被罚去打扫整个大殿,而她被师傅揪着耳朵,一路提到了书房,看着她抄完了一卷书。看见她不堪入目的字,墨无涯止不住摇头,狠狠一戳她的额头,对她无计可施。 “你呀,如此顽劣不上进,将来我死了,谁来管你?和墨桓那个小兔崽子一样,不思进取!” 墨无涯的身影渐渐模糊了,他的声音渐远。梦境一转,竟回到了她与四大掌门和陆翎一战。 剑气横生,刀光剑影不断。 她已经累极,却只能反复告诉自己,身后是落月崖,她师傅给她和师兄的家,决不能让这些闯进去! 她眼前渐渐模糊,耳边的声音忽有忽无,断断续续如扭曲了的尖叫。明明是寒冬腊月,她却觉得那样热,热到浑身的经脉都在灼烧,一丝一毫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刹那间,破空风声袭来—— 四人齐齐朝她打来一掌,避无可避! 天地间旋转起来,没有扶苏,她结结实实受了那四掌,眼前的光亮忽然就消散了。 躺在床榻上的墨卿蓦然睁开了眼。 清晨的朝阳很柔和,浅浅撒入了屋内,墨卿怔怔看着上方,忽然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 试着动了一下手,手脚有些沉,像是躺久之后的麻。调息了片刻,发现经脉也被接上了,内伤好了七成。 躺了好一会,墨卿才逐渐想起之前的事。她与四个掌门对了最后一击,扶苏神出鬼没给她拦了下来,她内力用尽,然后被他点穴带走了。 微微侧了侧头,一张浸在柔和朝阳下的面容撞入了眼中。他眉目清润,眼底一片青黑,面容苍白憔悴,看着像个病了一场的人似的。 那长长的睫毛一颤,扶苏惊觉,瞬间醒了过来。 两人四目相对,忽然无言。 墨卿动了动唇,却发现不知该怎么叫他才好。自然是不可能叫哥哥的……叫扶苏君亦是奇怪得很,先前以为他不知晓自己的身份,叫扶苏君叫得顺口,像是在调戏他,如今他什么都知道了,就让她连扶苏君都有些叫不出口。 扶苏朝她浅淡一笑,温声道:“你睡了好几日,这里是无名谷,我寻了鹤归师尊,他说你内力调用得太厉害,醒来后一个月内最好少些用武。” “现在感觉如何,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扶苏一面问她,一面伸手搭上了她的脉门。他手指修长,指尖有些凉,触到墨卿手腕时激起了一阵颤栗。 “无事,内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因为大病初愈,她原本就有些沙哑的声音此时听起来更是低哑。 把脉确认无事后,扶苏起身将她扶起坐着,顺手抽了个软枕垫在她的身后。然后转身去斟了一杯温水过来,捧到了她面前。 墨卿伸手接过,道了声谢。她确实是渴了,一口一口喝完后,她就这么捏着那个细腻的白瓷杯,神情很平静,那双常年带着几分邪气与阴冷的眼眸此时看起来格外平和。细细摩挲着手中的白瓷杯,墨卿忽然开口问道:“这几日是你在照顾我?” 还没等扶苏回答,她便略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依旧是平淡的:“是我糊涂了,看扶苏君的气色就应该知道,本座又欠了你一笔人情。” 说完,她耸了耸肩,似乎是想通了什么,起身下了榻。她头发未挽,乌发如墨散落在身后,面容苍白仍带着几分病态,这样瞧着,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是那个将武林搅得天翻地覆,掀起一片腥风血雨的魔教教主。 墨卿伸手去过一旁挂着的外裳披上,想来也是扶苏准备的,玄色大袖,有暗金色的云纹,很是符合她的胃口。 扶苏站在那,静静看着她,表情亦是十分平静,那双琉璃色的眼眸中似乎有无数情绪涌动。他说—— “七七,一定要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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