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来了使者这样大的事无论主事者如何想,外交上总要过得去,设宴是必备的。宴席上觥筹交错,武容不善言辞,觉得很不自在。席间,诸人红光满面,笑容无懈可击,就连平日里容颜惨淡的长公主脸上也浮着笑容,也是,刺史是来商议将军府与皇家的联姻,长公主怎么会继续容颜惨淡?说起这一门婚事,早在崔思还未出生的时候,便定下了与公主的婚事,无论皇帝的哪位公主。因为崔驸马家世代尚公主,也因为崔思之父,长公主是先帝与太后最宠爱的公主。 这都是旧事了,要说如今将军府与皇家联姻,最合适的人选不是与博陵崔氏的崔思,而应该从神武将军与长公主的血脉中选,虽然武容并不在意。 席间言笑晏晏,就像魏博与朝廷毫无冲突,忠心耿耿一样。魏博每年招兵买马,召揽宾客又是为何?天下人都知道魏博的野心,也知道朝廷的美人计。十八年前,魏博之主归顺朝廷,才换得长公主下降。到如今,魏博蠢蠢欲动,朝廷骨子里忌惮不安,二者在席间却能言笑晏晏,宾主尽欢,这便是母亲口中的政治?她不懂得。 武容环顾左右,将军府的人都来齐了。武家人口众多,除了在金陵的本家不说,光神武将军这一房便子女众多。神武将军至今有三房夫侍,自幼服侍的两个通房膝下都没有子嗣,如今已经不在了。长公主是将军正室,育有三女一子。二房向佛,体弱多病,独自住在外头,从不见客。三房是将军四十岁上得的,年轻美貌,温柔似水,是个不肯多事的。如今长公主与二房年老色衰,将军长年都在小侍屋里,武家最小的儿郎就是三房所出。 武容行四,上头有三个姐姐,一个自小夭折。武家姐妹皆有武艺傍身,大小姐与三小姐是二房所出,大姐名璜,廿五岁,学刀法。居庶长,心思深沉,行事稳重,也是成长环境所致。三小姐名璧,廿一,是个火爆脾气,使得一手好剑法。武容学箭,有百步穿杨之功。武家这一辈的姑娘,都是玉字辈,独武容与别个不同。当年武容出生之后,将军特意为她取的名字,至于是为的什么,没有人知道。五小姐名璋,十五岁,六小姐名琥,十三岁,嫡出,年纪尚小,胡搅蛮缠的性情,是魏博两霸,一个学枪法,一个学阵法。 除了自家的姐妹,还有住在将军府的亲戚,年岁相当,与武家姐妹同进同出,同行同止,一个堂小姐,一个表小姐。堂小姐是长房的遗腹子,取名武玦,他母亲死得早,父亲改嫁,无从生活,亲族中只有将军府家大业大,不会受委屈,长到十五岁上来到将军府客居,掌管将军府名下的几处产业。她行事谨慎小心,精于计算,从不出错,心里打着一把好算盘。 表小姐是神武将军兄弟的女儿,叫蔡琳。武容这个叔叔命不好,嫁了蔡家,谁知妻主是个短命的,三年五载就归了天,蔡氏的姑嫂婶姨不和善,他便带了女儿回娘家住,一住就是十几年。 男眷坐在另一桌。武家儿郎个个有一门拿得出手的才艺,大公子与二公子是二房所出,大公子居长,名栾,如今二十岁,学琴,性情柔顺,已许了人家。二公子名桐,十八岁,身材微丰,善棋,性情委婉,人人都说是个“活菩萨”。三公子名桉,十六岁,擅书法,性情刚毅,是个难得的聪明人,对于武家这一摊烂账,心里明镜似的。容貌又出众,柳叶眉,鼻若悬胆,朱唇,是个小美人。四公子名棠,才九岁,是个粉雕玉彻的孩童,屋子里多是各色颜料画具。 宴席气氛融洽,武容心烦意乱,四处不见崔思的影子,也借口离席。会客厅旁穿过假山是人工湖,湖名“澄心”,意为能澄清心灵的湖水,也不知取名的人如何想的,武容反正是半点不信。湖边长这一连片的竹林,这会子的夜晚,竹叶翠绿欲滴,凉风阵阵,是解暑乘凉的好去处。武容穿过假山,沿着澄心湖边的小径往竹林方向走,走进一看已有一个削瘦的人影捷足先登,果然是崔思。 武容快接近时故意加重脚步,崔思听见脚步声回过头看见是武容,勉强一笑,道:“四娘,是你。” 武容咧嘴一笑。 崔思虚弱地说:“怎么你也出来了,到时候将军不见了你要找得人仰马翻。” 武容又是一笑,道:“里面怪闷的,我出来透透气,你不是也在这儿吗?放心,母亲这会子想不到我,倒是父亲,看不见了你,还不知生出多少事端。” 崔思的笑容更勉强了。与席间笑容满面不同,如今的崔思散发着内心深处的疲惫,像一朵鄢了的花。 武容见她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强打趣道:“瞧你这模样,像是娶公主多委屈你似的。刺史来此不就是商量你和公主的婚事?特意让你去趟京城让公主相看,未来的准驸马。” 崔思“噗嗤”一声,漫不经心道:“送上门来的,给你,你要不要?” 武容被噎到了,苦笑道:“这都说的什么话?可别叫别人听见了。” “你又不是别人。”崔思脱口道。二人自幼长在一块儿,知根知底,崔思一向知道这个笨笨的妹妹是向着自己的。 武容也学着崔思的样子盘坐在竹林阴影处,见她实在愁容满面,宽慰道:“至于吗?公主,公主,说是如何金贵,其实不过就一个男人,还能怎么着你?” 崔思道:“你也先别欢喜,这次去京城的也有你,到时候谁娶公主还说不定呢!” “我?”武容惊讶道,“我去京城做什么?你不是哄我的?” “你是没注意。刺史说朝廷的意思,让你我结伴而行,说是太后想你了。”说完,崔思不禁陷入了沉思,冷不丁加一句,“也不知是祸非福。” 武容惊讶道:“太后想我了,太后那么多外孙,还记不记得我都说不准,这借口扯的。” “是呀,不过是个借口,你我心知肚明,朝廷一向如此。只是不知这一次打着什么主意。”崔思见武容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安慰道,“别着急,去不去京城还说不准,一切要看将军的意思,想必到时候将军要问你的意思,你若是不想去,直接推了就是。”有娘亲就有这点好,随时随地有人挡在你前面。 “你是一定要去京城的吧?”武容反问道。 “是。”毕竟尚公主是父亲一直的心愿,她是躲不过的。 “那我也去好了,也好有个照应。”武容脱口而出。 崔思愣了一会儿,大笑道:“好!好!好!”她应该知道,她这个妹妹,一向向着她。也不管前面是刀山还是火海呢,一意陪着她。少些机巧,多些真心,这也是她一直喜欢这个妹妹的原因。笨有笨的好,她自己就是太过聪明,反受其害。 “我还没有去过京城呢!”武容两手交叉,紧张道,“听说京城的女子个个能文善武,男子个个美若天仙。” 崔思忍俊不禁,一边笑,一边辟谣:“这都是胡说,你从哪里听来的呀?”又道,“京城的人不过占据些天时地利,没有什么了不起的,在我看来,还不如容容呢!”容容是武容的小名,崔思取笑笨妹妹的时候,便会含笑着唤她“容容”。 “阿姊取笑我。”武容不高兴。有一个比自己聪明得太多的姐姐的坏处就是无时无地不被取笑,还不知道她在笑什么。 崔思止住笑,正色道:“我是说真的,世人有眼无珠,才不识你的好。” 她这个姐姐,有着文人的习性,高兴的时候发狂,伤心的时候也发狂,美其名曰“名士风流”。世人只见她娴静优雅,见不到她癫狂呓语,世人爱她。眼见文人就要发狂,时间也差不多,再耽搁,就太显眼了。武容振振衣袖,走了。 崔思脸上仍挂着笑,见武容要走,伸手欲拉住她衣袖,却迟疑了。如果武容回头看,便会看到她那个以聪慧著名的姐姐伸手挽留,一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的模样。可是武容从不回头。 她那一惊一乍的妹妹气呼呼地走了,她本来还打算说些什么,比如:京城来的刺史这次必然督促将军府立嗣,武容作为嫡长女是最合适的人选。而且,以将军对长公主的深情,武容又的确是将军最看重,最喜爱的女儿,虽然将军平日里不表现出来,将军属意她。立嗣迫在眉睫,顺理成章,可是武容似乎对此有不同意见。若是将军问起来,以武容的脾性,两人少不得要争执起来,触怒母亲不是明智的事。可是自己不是将军府的人,贸然讨论立嗣是僭越,这也是崔思欲言又止的原因。 再有一个,她刚才说的话十二分的真心,只是世人不信。世人看人只看皮囊,不看根骨。她投胎生了一副好皮囊,自幼生了几分机巧,在世人看重的方面特意显摆,为博一个好名声让父亲开心,为了配得上是崔驸马的女儿,可是内里疲惫不堪,千疮百孔,毫无怜悯之心;而武容虽然看起来薄情寡义,却是个正直善良热心肠,能爱人的人。世人有眼无珠,就在于此。 崔思随手摘几片芦苇放进嘴里咀嚼,又想:这次京城之旅还不知如何?朝廷特意让武容同行不知是何用意?远在京城的那位公主不知是高是矮是胖是瘦是美是丑,性情如何,她如果真的尚了公主,不知未来是和母亲和父亲一样,还是和神武将军和父亲一样?崔思微微笑起来:命运最美妙之处便是无人知晓下一刻是什么走向。拾起脚下的小石子向湖中心抛去,石子在水面上荡起阵阵涟漪。 坐的久了,崔思将嘴里叼的芦苇大把扯出,随手扔在地上,脚上蹬了一双鹿皮靴,慢慢地往回踱步。走到假山拐弯处,竟隐约听见男女媾和的□□声,在大堂戏台上的戏腔声的掩盖下断断续续,时有时无。 将军府人口繁多,关系复杂,保不准有心怀鬼胎的。这又是不知哪里的“无媒苟合”,崔思不欲沾惹是非,快步向前走去,没有兴趣知道路边的野鸳鸯是谁和谁。正走着,丝毫没有注意随身佩戴的玉佩的丝绦被尖锐的树枝刮断,碧绿的双鱼翡翠玉佩叮叮咚咚地落在从澄心湖回大堂必经的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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