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地京师,大明宫,朱门高墙,黄琉璃瓦,正是举世最富贵的地方。宫殿楼宇林立,某一间宫室内,妙龄少女头梳双鬟,身着赤袍常服,正歪在榻上把玩着手里高丽进贡的九连环出神,偶尔抬头一瞥能看见她笔挺小巧的鼻梁,秀丽的五官,雪白的脸,靛青的头,更显丽色。这一位年方十四,是皇帝的第六女,讳隠,封清河郡王。 屋内静悄悄的,不一会儿有宫人来禀报:“殿下,太后在未央宫召见。”姚隠抬头,那宫人加了一句,“听说是因为长公主进京了,皇女殿下们都在。”那宫人秉明后知趣地退下了。 姚隠听罢愣了一会儿,突然急急忙忙地从榻上一跃而起,又愣住了,原来她竟然没有穿鞋,雪白的罗袜踩在地上。一旁在阴影中侍奉的男子着急地拉住她,嗔道:“怎么这样着急?这个天虽然回暖,地上到底凉,不能只穿袜子踩在地上,小心明天着凉了肚子痛。”说罢低下身拿了常靴往姚隠脚上套。 男子之前安安静静在一旁针织,他隐在阴影里,竟然不容易叫人发现。他神色从容,为姚隠穿靴的动作做得小心翼翼,眉眼里没有嫌弃和谄媚,却是关切与真情流露,倒不像下人服侍主子,而像寻常男子对待心上人。 男子名唤琉璃,自幼服侍姚隠,是姚隠屋里第一得意人,包揽了姚隠近身的所有的活。姚隠性子爱静,不爱多人服侍,平常都是琉璃一人服侍,屋子里只有她两人。虽然皇家规矩大,关上门两人在屋子里却没有什么规矩,“你”呀“我”的乱说一通。虽不免有下人嚼舌根,嫌琉璃挡路,不给旁人服侍皇女的机会。姚隠虽然仁善,却不是能任由下人置喙她屋里的事的人。且姚隠生父出身低,她又没什么野心抱负,只等着成年之后去封地度日,久而久之,也没有稀罕近身服侍姚隠的活,剩她二人乐得清静。 姚隠行六,生父是粗使的宫人,皇帝偶尔喝醉了酒临幸他,才有姚隠。他相貌并不如何出众,皇帝酒醒之后很是后悔,所以后来姚隠出生时便不怎么得皇帝喜欢,名字也取得古怪,名隠。 姚隠前头有好几个姐姐,她在深宫缺衣短食地过了几年后才好些,晋了生父的位份,也封了她一个郡王。也许是因为名字便和几个姐姐不一样,姚隠的性情也大为不同。她年纪小,排行靠后,于大位是没有想望的。也许是因为少年时吃的苦头,看的皇家隐晦又多,等她晓事之后,对世间许多事没有兴趣,特别的是争斗。倒是对道家清静无为,佛家慈悲为怀,杂家博取众长感兴趣,钟情于名家山水。她的绘画、书法都是一绝,对世间事漠不关心。她的性情与众姐妹不同,皇室长辈等人,就连几个姐妹都是心知肚明的,知道六皇女是绝对无心红尘庶务,行事像神仙一般,身边亲近的,唯有琉璃一人。 琉璃的名字是姚隠取的。琉璃来的时候,瘦瘦小小的一个,嬷嬷带着他来姚隠这儿,请她赐名。那时节她手上正读着《药师琉璃光本愿经》,便说:“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内外明彻,净无瑕秽。”抬头看了他一眼说,“尘世间思无邪最为难得,就叫琉璃吧。望你便如琉璃一般,心如明镜,不染尘埃。”那时候姚隠也不过十几岁模样,少年老成地用佛经典故给下人取名,年长的嬷嬷虽然心中发笑,但到底不会在皇女面前错了规矩。于是琉璃便得了新的名字,在姚隠身边一直服侍,那是缘分最初的开始,两人还并不知道。 年岁愈长,琉璃的相貌越发出挑,本来宫中少不了容色倾城的人,琉璃的长相却愈来愈招眼,是姚隠宫中数一数二的,侍人心中妒忌的越发的多,幸好他是服侍姚隠的老人,姚隠又随时随地要他在身边,不然,以他的容貌,不知引出多少事端。 虽然生得一副好模样,琉璃为人,却最是谨慎小心。他是宫中少有的明白人,知道深宫之中他们做下人的,对于主子来说比猫儿狗儿还不如,但是姚隠待他是不一样的。姚隐因为性情的缘故,既不将富贵荣华放在心上,也不以权位利益看人,待人全凭自己的喜好。所以姚隐对她的姐妹和对身边当差的人差不多。但是琉璃心知肚明:姚隐对他,并不只是寻常的情义。 两人身份并不相配,天差地别,犹如天堑,琉璃心里明镜似的,可惜人心不由自主。 琉璃是这样的人,服侍她又特别尽心,时日长久,姚隠心中便有了琉璃,只有琉璃。 琉璃服侍姚隐穿好鞋,又赶着将她平常穿着朝见太后的衣服拿出来服侍她穿了,一边为捋她领子,一边细细叮嘱:“太后这时候召见,恐怕会设宴,殿下待会儿可得仔细了,别吃了什么寒性的东西回来闹肚子。”姚隐肠胃不好,饮食上需要特别小心,偏姚隐参加宴席从来不带琉璃,琉璃心里又担忧,只得每次设宴前嘱咐她。 姚隐顺势握住琉璃的手,不动,只是目光灼灼地看着他笑,嘴角勾起的弧度,倒教人猜她心中想着些什么歪心思。她手中的手腕雪白,足以称得上“皓腕凝霜雪”,兼肤质细滑,教人心猿意马。 琉璃年长姚隐两岁,这几年已经渐晓人事。姚隐体质虚,手心脚心常出虚汗,这时候握着他的手腕传递着姚隐手掌的温度,还有汗水的黏度。所谓手指连心,琉璃慢慢羞红了脸,一把丢开姚隐的手,口中唾道:“好好地和你说正经话,做什么动手动脚的?”心里却紧张得看也不敢再看她。 姚隐盯着琉璃通红的脸,羞涩的情态,意味深长的笑了好一会儿,才推开门走出房门。 姚隠慢悠悠地从御花园穿过往宣政殿走去,踱步好一会儿,才收了脸上的笑意。她这几年喜欢逗琉璃玩儿,看他羞涩情态实在有趣。只可惜二人未来堪忧。这和旁的缘故无关,只因为她是皇家的女儿。 姚家成亲早,十三四岁定亲之后成亲是常有的事。过几年,姚隠就要十五岁了。也到了说亲的年纪。这几年毫无动静不止因为年纪的缘故,还因为她在几个皇女之间实在太不起眼,皇帝基本上不会想起她,外家又没有强硬的靠山。但是就凭她皇女的身份,被人惦记是迟早的事。 她要娶亲是早晚的事,但是无论是皇帝、父亲还是朝臣为她准备的夫郎都不会是她心里的那个。果然“人世如浮萍,生死不由自主。”身为皇女,她不想出人头地,只想与身边人平凡地度过一生,却恐怕连这一点也做不到。 多思无益,姚隠自嘲地一笑,加快了去觐见太后的脚步。到的时候诸位皇女已经先至。她见过太后、皇后又和几个姐姐见过礼之后,便告饶说自己因为身体不适,路上耽搁了。太后等人一向不关注她,也不怪罪,于是晚到的过错便被轻轻揭起。众人将长公主等三人围得团团转,长公主保养得宜,见了太后如今正抹着眼泪,身边两个姑娘,一胖一瘦一高一矮,一个穿着红衣裳,一个穿着黄衣裳,正殷切地和众人说话。姚隠一看:原来是长公主带着两个女儿来京了。 两个女儿,一个是崔家的女儿,一个是武家的女儿,看长公主的神情,似乎只有崔家的那个是他的女儿,他多不情愿带了武家那个来。 崔思,姚隠是见过的。崔思一年当中有七八个月在京城崔家的宅院里,只有两三个月会去魏博看望父亲。崔思的声名,也不只在魏博,京师更盛。崔思仪表堂堂,风采夺目,各方面甚至盖过她的几个皇女姐姐。听说崔思如此锋芒毕露,大半是由于长公主要求的。姚隠其实很奇怪,旁的人没有戒心也就罢了,长公主是皇家的人,听说生平也吃过苦头,怎么会教导女儿如此行事,半点也不懂得藏拙。莫非他们以为皇家的女儿个个都心怀宽大,不懂得嫉妒人才的?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长此以往,以她那几个皇女姐姐的心胸,难道崔思能够长命百岁? 倒是崔思那个妹妹,神武将军和长公主的女儿,叫武什么容的,名字姚隠还没弄清楚。看起来是个粗人,憨厚老实,却在眉宇间透露着一股皇家少见的英气,想必是个自由不羁的人。她几个皇女姐姐,她自己以及崔思都是生活在牢笼里的人,这人却不是。 崔思和武容两个与宫女交谈,崔思容貌出众,问话的宫人看起来很是仰慕崔思,两人一边交谈,一边笑出声,惹人注目。 姚隠听见动静,不动声色地观察言笑的两人,心中感慨:皇女在这个年纪,早就过了天真浪漫、无忧无虑的年纪。她们姊妹二人,眼中却竟是天真,可见是没经历过忧患的。如今来到京城,这种天真,不知是福气,还是祸患。 姚隠想起之前皇帝为了召将军府等人进京传出的消息,不知道她们知道不知道皇家此次让她们进京,打着探亲的名义,实为人质。长公主为皇帝所忌惮,魏博一向是皇帝眼中刺,只是不知道皇帝心中到底要以谁为人质,是姐姐,还是妹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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