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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翾回京之后恰好赶上会试。结果毫无悬念,顺利通过,就等三日后的殿试了。    殿试,皇帝提了三个问题,分别是:为政、兵革和朋党,谢翾一一答了。心里却沉思:我们这位陛下,倒是有雄心壮志,只可惜王朝已经病入膏肓,非一人之力能及,又出了东征失利的事,王朝的元气至少需要二十年的休养生息来恢复,可是我们陛下殿试还是出些兵戈之类的试题,看来还是迫切希望能在学子中选出能任用的人才,只可惜……谢翾略抬起头,偷偷瞥一眼堂上正中央端坐的明黄色的身影,不再深想下去。    众人一一回答了殿试题,就等着皇帝提名。谢翾年轻风流,人又出挑,更是有一个做为丞相的母亲,皇帝毫无悬念地提点她为第一名状元,自此之后人称“谢状元”。排在其后的榜眼姓王,西北人,正当而立之年,为人沉稳;探花姓李,江浙人,文采风流,出自时代探花之家。她一一见过礼,她又去见了二甲的学子,都是些泛泛之辈,唯有二甲第三名严姓的贡士沉默内敛,看起来是个有主见的。她少不得将这些一一记下。    殿试之后谢翾与众进士一道去勤政殿谢恩,由皇帝近身的宫人宣告皇帝的旨意,多是勉励的话,还有一些赏赐给进士们的东西。众人一一答礼。谢翾也随着众人答礼,自诩不会出一次差错,突然感觉到有两道目光粘在自身,久久不去。她自幼修习道家道术,自忖绝不会出错,一惊,还以为皇帝派了什么大内高手在默默地注视着她们。后来一想不会,如若是绝世高手,那目光就该让她如芒刺背了,可是没有。这视线反而带着试探与犹疑。谢翾小心地抬头四处张望,终于发现皇帝背后的帘子下大有乾坤,联想到窥帘的典故,顿时明白了,一定是公主在窥帘相看适龄的进士。想起临行前谢相的嘱咐,谢翾少不得要打起精神来。    从谢翾的位置望去,帘后隐隐约约有两个人影,看身影,俱是年轻男子。听闻皇帝膝下有两位适龄的公主待字闺中,一位是嫡出的安平公主,一位是柳侍君所出的安康公主,听说二人都品貌出众,一言一语一举一动深符夫德,是京城各家娘子的梦中如意郎君,只可惜深宫之中旁人不得出入,是以也没有人能够说出两位公主的好。民间有传言:不知宫中二朵娇花花落谁家。如今二人皆在帘后观望,不正是有意在本榜挑选驸马?谢翾不禁心头一荡。    帘后隐隐约约的影子中,有一位年轻男子衣着华贵,神情甚是倨傲,螓首晃动幅度大得连谢翾这里都能听到头上步摇清脆的摇晃声;另一位则端庄娴静,一动也不动,只与旁边的男子窃窃私语。后来谢翾才知道,那倨傲的男子是安康公主,娴静的男子是安平公主,已经许给了长公主的女儿崔思。那位安康公主是这一次的主角,如果他看得满意,那么就是这次谢氏与皇家的联姻对象了。    谢翾又想,不禁在心中苦笑:不知道安康公主知不知道自己为了娶他,休了青梅竹马的结发夫郎?若是知道自己是这样一个贪图富贵的女人,安康公主会不会就不会这样得意?    接下来是意气风发的状元游街。百姓围在旁边看热闹,围得水泄不通。谢翾隐约觉得以她们家的权势太过招摇不是好事,于是偷偷地藏在某处看进士们“一日看尽长安花”的狂态,好不风流。可惜这一切与她无关。    殿试之后,三皇女登门拜访,此时不是好时机,谢翾避而不见。三皇女知道谢相爱好书法,特意寻来初唐王某的真迹,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太女尚在,看不出皇帝有没有易储的意愿,谢相不好表态。三皇女见谢相是个没胆量的,留下字帖走了。谢相不敢收下字帖,也来不及拒绝,只能寻思着有机会还回去。    母女两人被三皇女的拜访糊弄了一天,在灯下合计:权相不好为。如今局势不明朗,皇女敢明张目胆,丞相却不敢。朝廷一意东征高丽,以惨败收场,甚至折损一员大将。百姓不知道实情,不敢怨怼皇帝,倒是对掌权的丞相口诛笔伐,意在“清君侧”。    之后是设宴,为新进的进士设宴。各位皇女,金榜题名的学子,丞相等朝臣,崔思等皇亲国戚都在,是一个四处交游的好场合。然而最主要的还是由进士择恩师。机巧学子趁机拜山头,主考官是名满天下的文学之士,有一些便拜在主考官门下,有一些拜在谢相门下。谢翾不动,只静静观察。她是谢相的女儿,就是她什么都不做,别人也默认她是谢相一派,而谢相忠于皇帝。    朝中党派林立并不是什么好事。虽然结党有利于整合力量,推行政策,上行下效,但更多的是多方掣肘,人浮于事。多少王朝亡于党争!汉末有东林党和阉党,唐末有牛李党争,宋末有新党旧党,如此种种,不一而足。谢翾心里有隐隐的忧患:王朝恐怕就要亡在这一批忙着结党的进士手中了。    宴席有条不紊地进行,谢翾一边敬酒,一边默默观察同榜的同年。这一榜人才济济,一个个面孔或张扬,或沉稳,此时仅从面孔上也看不出为人,要等二十年之后才知道各自为人如何。    长公主之女崔思也在席上。听闻她才华横溢,也参加了这一次的春闱,只是未中,谢翾内心颇为奇怪,只怕这其中有什么缘故在,只是不得而知。谢翾斜眼看见崔思与那严姓进士严淞躲在一暗处交谈,崔思急切且强硬地要塞给严淞一块什么东西,看严淞的表情,看来是被严词拒绝了的。不一会儿严淞拂袖而去,崔思返回席中仍旧嘻嘻哈哈的,看来交谈失败了。这也是一桩奇事,这一榜的进士中严淞是个不起眼也不爱说话的,不知为何崔思偏偏对严淞青眼有加。    此时是一个拉拢人心的好时机,谢翾又是新任状元,谢相独女,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自然是被拉拢的重点对象。几位皇女轮番前来嘘寒问暖,说些闲话。谢翾少不得一一回敬,喝了一大白。皇女们多多少少前前后后都流露出招揽的意思,只是此时太女尚在,也不好明说,看着谢翾的眼神,无一不像一块到手的肥肉,馋涎不已,好像得到谢翾的支持,就能得到至尊宝座一样。谢翾自然是不敢表态,但是也一个都不敢得罪,勉强一一应对,把人都欺哄走了。    宴席进行到一半,勉强到了自由活动的时候,席间仍旧觥筹交错。进士们相互之间饮酒,不亦乐乎。谢翾有些烦闷,趁他人不注意,远远地避开。宴席旁有一条河,河水漴漴,谢翾悄悄地离席,站在水前沉思许久。    皇帝老了,太女身体不好,一直咳嗽,不能喝酒,身体差到这种地步,不知道还能支撑多久;皇女们个个心怀鬼胎,没一个好东西,除了行六的那个皇女不怎么爱交游,看不出品行来;这一榜的学子还在陆续观望,不知权柄花落谁家,都是为自己前程打算,,若说是为了天下苍生,则一个也无,严淞则看不出深浅来;长公主的两个女儿也不是省油的灯,若是世道乱了,不知道能做出什么事情来。果然是群魔乱舞,在此刻,谁又能说出命运的走向?谢翾不禁想起:如果郗家表哥在的话会怎么说呢?如果表哥在的话。    这边在宴席的边缘,灯光昏暗,月光若隐若现,远处传来阵阵嬉闹声,谢翾恍若不闻,心想:可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谢翾一整晚都神情恍惚,终于一不小心失足掉进了湖里。“扑通”一生落水,宴席上侍奉的宫人眼尖看见状元落水,不免惊慌:“有人落水了,有人落水了!”纷纷来救。    一开始谢翾在水中扑通挣扎,渐渐地没什么力气,心里想:或许就这么死了也好,不必再管天下兴亡,只管我与表哥两人的小小世界。渐渐没有动作,口鼻呛了好几口水,身体慢慢地沉了下去。    前一天晚上,谢翾收到郗家表哥忧郁而死的消息。    自从谢翾在状元宴上失足落水被救之后,很是昏沉了几天,又趁机借酒消愁,凡是他人宴请一律不参加。眼看和皇家联姻的日子就要到了,若是新娘子还是一团醉相,怎么和皇家交代?知道内情的叹一句情深,不知道内情还以为是新娘对新郎不满意,莫不是有意消遣?谢相为官一世,不知结了几多仇怨,在这当紧关头,可受不起指责。想起自己这个女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小的时候看不出来有这样的窝囊相,为一个男人寻死觅活。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为了顺她的意思,替她求娶郗家郎君。谢相满肚子的活,一脚踢开谢翾的房门,床上果然瘫着一个半死不活死泥一样的醉鬼。谢相一把拎起谢翾的头发,对着那张传说俊美无俦的面孔挥手就是几拳。嘴里还骂道:“竖女,你还要消沉到什么时候!”谢相这几年养尊处优,年轻的时候可是上过战场的人,如今手劲仍旧不减,有当年雄风。    谢翾被两拳打醒了,头痛欲裂,迷迷糊糊地辨识出眼前人是谢相,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娘?”    “哼!你也知道我是你娘!你哪有一点是我女儿的样子。做就做了,如今却为了一个男人就要死要活。”谢相恨铁不成钢地骂道。若是真珍爱故夫,何必抛夫回来?若不然,何必听到故夫死讯痛不欲生?谢相感觉自己老了,半点也不懂得这些小儿女的心思了。    谢翾苦笑不已,嘴里发出无意义的呢喃声。是不是在母辈眼里,死了一个心上之人,不过等闲,可她的心是肉长的,会痛,会愧疚。郗家表哥,难道不是自己害死的?谢翾想到此处,仍不住笑了起来,然而笑声中充满了沉痛和癫狂。    谢相看谢翾仍是一副癫狂的模样,又说:“安康公主已经同意了这一桩婚事,皇室让了钦天监看了日子,下月初九就是良辰吉日了。你要是再不清醒过来,若是让安康公主有半点不满意的地方,看谢氏怎么向皇家交代。”    “您不会没和朝廷禀告郗家表哥的事吧?”若是不禀,那是欺君。若是禀告了,安康公主怎么会一句话没有就同意了,自己这张脸真的有这么大的魅力?    “我已向皇帝秉明一切。”谢相并不是那么不知事的人,知道在在这种事情上不能欺君。谢翾不能明白的,她却能想明白。皇室何尝是想给公主招一个好儿媳?更重要的是与谢氏的联姻,给一个公主来拉拢谢氏,丞相的独女当然是最好的人选。至于这个丞相的女人人品如何,有没有休过夫,公主满不满意,哪里是做决定的人考虑的事情?    “这样,公主也能瞧上我吗?”谢翾自嘲地笑,端坐起来,拿了几案上准备的湿毛巾敷面,略齐整齐整头发,在转过身来看,迥然一个玉面娘子了,除了身上穿的衣裳略有些凌乱,却显出魏晋放浪形骸的气度来。最要紧的是那双眼睛,似笑不笑,不复从前。    谢相看罢点头满意赞道:“这才是我的女儿。”不会被心爱之人的死亡打倒。    到了大婚的那一日,皇家特意将安康公主和安平公主选在同一日大婚。谢翾身着大红色喜袍,骑白马,与崔思同一打扮等待宫门前。两位公主坐花轿从宫内出发,由各自的驸马迎亲到驸马府去。谢翾看着同自己一样殊无笑意的崔思,明白过来:原来这人和自己一样,对尚公主毫无兴趣,却迫于无奈,不得不迎一尊菩萨进门。看来两位公主的婚后生活,不会相差太多。    洞房花烛时,谢翾揭开新郎的盖头,看着安康公主人比花娇的面庞,含羞带怯的神态和满意的神色,突然明白过来:这位公主恐怕还不知道她休夫的恶行。    谢翾隐隐察觉:这一次的婚姻恐怕不会太好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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